鹹澀的海風拂過海島, 白色的鷗鳥掠過碧藍色的海面。一座小木屋前,身着粗布衣裳的男子正低着頭織網。
日頭漸漸西移,男子站起身, 將織好的漁網搭在架子上, 一瘸一拐的朝廚房走去。他並不擔心自己的生計, 甚至很少出去打漁, 因爲每過三日, 他的廚房裡總會莫名其妙的出現一條大魚。
不出所料,砧板上又多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南雪歌毫不客氣的拿起魚,去了集市上賣掉, 賣魚的錢足夠他在這裡生活三日。
南雪歌用賣魚的錢買了一壺酒和一碟花生米,坐在屋內自斟自飲。
月亮彷彿是掛在樹梢上的, 又大又亮。屋子裡的男子喝得有些醉了, 睜着迷濛的雙眼, 用指風彈滅了蠟燭。屋內頓時一片漆黑,細碎的月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落在地面上。
百里無傷沉默了片刻, 推開木門,一眼就望到了那個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的男子。
“雪歌。”他在心裡輕輕喚了一聲,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忽然一樣東西從屋頂落下,將他整個人都罩住了。
屋內的蠟燭忽然被人點亮, 南雪歌執着燭臺, 站在桌邊冷冰冰的看着被罩在網裡的百里無傷, 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百里無傷苦笑, 並不掙扎, 只道:“原來你織了三個月的網只是爲了對付我。”
南雪歌一瘸一拐的走到他身邊,伸手點了他的穴道, 將人直接拋到了牀上。
百里無傷緊緊的盯着他的眼睛,輕聲道:“雪歌,自你跳下大海後,我一日沒安睡過。後來得到你的消息,巴巴的趕了過來,等看到你了,卻又不敢上前,怕你厭惡我,只能每天等到入夜你睡下了,我纔敢多看你幾眼。雪歌,對不起,你實話告訴我,這輩子我還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諒?”
“我原諒你你待如何?我不原諒你你又待如何?”
百里無傷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了。”
南雪歌擡起他的下巴,冷冷的看着他:“如果我要你呢?”
百里無傷面色一震:“雪歌……”
“我也想讓你嚐嚐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南雪歌開始解他的衣裳。
百里無傷認命的閉上眼睛,嘆道:“只要對象是雪歌,莫說是這副身體,即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亦不會皺一下眉頭。”
“我怎麼會要你的性命呢?”南雪歌喃喃自語,“如果我要你的性命,你早就死了。”
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百里無傷睜開眼睛,卻見南雪歌提着酒壺,一瘸一拐的走出去了。
月光下幾隻流螢飛舞,南雪歌坐在樹上,仰頭看蒼穹和明月。
人生苦短,他不知道他和百里無傷還能糾纏多久。也許明天一睜眼,就會發現自己已經滿頭華髮。
無傷,爲什麼我們的開始這樣糟糕?糟糕到我已經找不到一個重新開始的理由……
日出東方。
南雪歌從樹上跳下來,一瘸一拐的往屋中走去。剛靠近屋子,猛然衝了進去。
屋內被翻得亂七八糟,唯獨不見了牀上的百里無傷。
南雪歌眼尖的發現牀鋪上放着一枚玉牌,他將玉牌握在手中,臉色陰沉的可怕:“錦離!”
斷臂的白衣男子負手立於神殿之外,笑盈盈的看着南雪歌咬牙朝自己走來。
南雪歌停在他面前,怒道:“錦離,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錦離慢悠悠的道:“我現在是白衣教的教主,你這是和教主說話的語氣嗎?”
南雪歌不理會他的無理取鬧,只問:“百里無傷呢?”
“你不是恨他嗎?又何必關心他的死活?”
“與你無關!他在哪裡?”
錦離嘆道:“哎呀呀,教主把神教丟給我,自己和方小月去過神仙眷侶的日子了,你這個左護法眼裡又只有那個叫百里無傷的男人,我一個人管理着神教,真是好可憐啊,你還在這裡對我大吼大叫。”
南雪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再不說,信不信我一把火燒了神殿?”
“怕了你了,他就在裡面,自己去找他吧。”錦離讓開,打開神殿的門,“半個時辰,過時不候哦。”
南雪歌神色凝重的走進神殿。
白玉橋下聖池的池水緩緩流動着,南雪歌趴在欄杆上,瞧見水裡浮着一個人,心猛地緊了一下,不由出聲喚道:“無傷!”
百里無傷擡起頭來,面色蒼白的對着他笑了一下。
“你上來!”南雪歌的面色猛然變了。
百里無傷搖搖頭,慢聲道:“我知道在你們的傳說裡,罪大惡極的人若是跳進聖池裡,便能洗去這一身罪孽。雪歌,我只願這次我能將自己的罪孽洗清,與你天長地久下去。”
“那都是騙人的!”南雪歌厲聲道,朝他伸出手,“無傷,乖,把你的手給我。你死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得到我的原諒。”
“我已經不奢求你的原諒。”百里無傷慢慢的將身體沉入水中,輕聲道:“雪歌,來生,等我。”
耳邊忽然傳來巨大的“撲通”聲,水花濺的漫天飛舞。
百里無傷被南雪歌抱入懷中,只覺得男人的心跳聲變得很快。他擡眸錯愕的看着南雪歌,南雪歌沉聲道:“你說得對,這身罪孽唯有這聖池的池水方可洗淨。無傷,你有錯,我亦有錯,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互相欺騙而已。我一直在想,人生如此短暫,一個人的恨到底能延續多長時間……我想不出來結果,無傷,你告訴我,一個人的恨能到底能有多長?”
“雪歌……”百里無傷反手將他擁進懷裡,讓他緊貼着自己的心口,“我不知道恨能有多長,但我知道愛有多長。雪歌,你可願意再相信我一次?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再惹你生氣。百里無傷對天起誓,君之千災萬劫,無傷願以身相承,若違此誓,無傷甘願身死魂滅,永不入輪迴。”
聖池池水冰冷徹骨,百里無傷的身體卻溫暖如春。南雪歌擡起眸子,緊緊盯着他的眼睛。
百里無傷毫不迴避他的目光,輕聲哀求道:“雪歌,跟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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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將近,夜裡忽降一場鵝毛大雪,屋檐下結着長長的冰凌。下人們在院子裡掃雪,呵出的熱氣化作一團團白霧。
百里無傷親自將大紅色的燈籠掛上,轉眼瞧見南雪歌披着雪色的狐裘站在門口看他。百里無傷對他笑了笑,轉身走到他身邊:“天氣這樣冷,怎麼不在屋裡待着?”
南雪歌道:“阿韶他們何時會到?”
“已經在路上了。”百里無傷握住他的雙手,感覺到他手心溫暖,放下心來,“你去屋中等,他們到了山莊門口,我差人立刻通知你。神樂那麼喜歡華韶,華韶不會受委屈的。”
南雪歌點點頭,回了屋中。百里無傷替他將門關好,自己往大門外走去,站在百里山莊的牌匾下極目望向長街。
“莊主,來了,來了!”侍衛氣喘吁吁的跑來報告。
長街盡頭果然緩緩駛來一輛馬車,百里無傷讓下人去通知南雪歌。
馬車停在百里山莊外,厚重的布簾被人掀開,露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百里無傷靠在柱子上對百里神樂笑道:“我以爲你不會來。”
百里神樂道:“阿韶喜歡熱鬧。”
對於這個答案百里無傷並不意外,他挑了挑眉頭,看見華韶全身裹在雪裘中,只留一個腦袋在百里神樂身後張望。
“阿韶!”南雪歌從莊內走出來。
“大師兄!”華韶高興的朝他招手。
百里神樂將人帶進自己的懷裡,對南雪歌道:“天氣冷,要敘舊去屋裡。”
南雪歌與華韶初初見面有太多的話要說,兩人默契的將各自的男人毫不留情的關在屋外。
百里無傷無奈的嘆口氣,捲了捲袖口,建議道:“我們喝酒去?”
百里神樂冷冰冰的瞪着緊閉的屋門。
百里無傷失笑:“你再瞪下去這門也不會被你瞪出一個洞來,放心吧,你的寶貝在百里山莊內丟不掉。”
百里神樂陰沉沉的哼了一聲,開始盤算着回去怎麼欺負華韶。
紅泥小火爐上溫着上好的酒釀,百里無傷朝百里神樂舉杯道:“真是想不到有一天我們也會坐在一起喝酒。”
百里神樂心不在焉的摩挲着酒杯。
百里無傷知道他在想他的小寶貝,也不點破,只笑了笑。
很快便到了除夕之夜,百里山莊內早早便開了席。百里無傷心情好,連帶着莊內的氣氛也喜慶了幾分。下人們在院內也擺了酒席,與主人同歡。
觥籌交錯間,璀璨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將人間照得亮如白晝。
宴會持續到深夜。酒釀微甜,華韶趁百里神樂不注意,一杯接着一杯,直至喝得醉醺醺。百里神樂將他攬入懷中,捏了捏他的臉,輕聲道:“又偷喝,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
百里無傷會意,吩咐下人將他們領進客房中。華韶被百里神樂抱在懷裡,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全然不知他這隻小白兔已落進了大灰狼的口中。
下人開始收拾酒席,百里無傷扶着微醺的南雪歌往屋中走去。南雪歌走得慢,百里無傷索性抱起他。
屋內火爐燒得旺盛,百里無傷將南雪歌輕輕放在榻上,喚他的名字:“雪歌。”
南雪歌睜眼,迷濛蒙的瞧他一眼,似乎是確認了他的身份,安下心來,疲倦的閉上眼睛,沉沉的睡了過去。
百里無傷替他脫了外衣,蓋好棉被,喚下人送來熱水。他將軟布巾擰乾,坐在南雪歌身邊,溫柔的替他擦着身體。
捲起長褲的褲腳,目光觸到南雪歌曾經受傷的腳踝,思及當日瘋狂所爲,心疼得像是被誰狠狠攥住。
面對南雪歌,他的心裡總會有那麼多瘋狂的念頭。雪歌啊雪歌,這世上唯有你讓我瘋,讓我狂。
百里無傷捧起南雪歌受傷的腳踝落下虔誠一吻。
雪歌,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百里無傷的信仰,傷害你,便是傷害我自己,扼殺你,便是扼殺我自己。百里無傷不求富貴,不求長命,唯求雪歌一世平平安安,無憂無懼。
屋內燭火晃了一下,百里無傷將南雪歌的腿小心翼翼的塞回被子裡,凝視他睡顏片刻,在他額間落下不帶任何情-欲的一吻。
他起身走到桌案邊,挑亮燭光,翻開正在編纂的風華錄,提筆,落墨。
屋外是迎接新年的鞭炮聲,屋內卻如此寧靜安謐,連南雪歌輕淺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所愛之人就在身邊,靜謐的黑夜中聽見他的呼吸聲,真好。
百里無傷提筆,嘴角不由得揚起,幸福的笑了。
牀上的南雪歌聽見屋外的炮竹聲,睜開眼睛。身邊並無百里無傷的痕跡,他轉頭看埋頭在桌案邊的男子,眼中露出溫柔的光芒,披衣而起,輕聲走到百里無傷的身邊,執起墨錠。
百里無傷擡眸,訝然的看着他:“你怎麼起了?離天亮還早,再去睡一會兒。”
“我睡不着了,風華錄編寫的如何了?”
“還剩下一半,有太多的資料要查,忙得頭都疼了。”
南雪歌輕笑:“那也是你自找的。拿來我看看,你寫到哪裡了?”
百里無傷乖乖的將正在編纂的風華錄單冊交到他手裡,輕聲道:“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寫雪歌。”
南雪歌漫不經心的回道:“那還不是看你高興。”
“嗯,我決定了,我要將雪歌誇的天上有地上無,讓那些後世的人羨慕死我。”
南雪歌擡眸,瞪他一眼:“堂堂的百里山莊的大莊主何時也變得如此油嘴滑舌了?若非這些日子你我同吃同睡,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那山鬼妖精變來哄我的。”
百里無傷笑了笑,柔和的表情隱匿在燭光裡:“若我真是那山鬼妖精,就算損了這一世的修爲,也要讓我的雪歌一世無憂。”
他說着這話的時候,彷彿世間所有的光芒都落入了他的眼中,生出極致的璀璨光華。
窗外白雪簌簌而落,
時光靜好得恍如一場夢境。
——那是百里無傷和南雪歌共同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