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回來收拾東西,其實沒什麼可收拾的。平常穿不上自己的衣裳,也不用插金戴銀,要帶的,無非是些細軟錢財。這世道是要拿錢開路的,家裡祖輩上再高的官,人家讓面子不過一時,總要私底下有些來往。人情世故做得足,日子方能平安的過。
煙波樓裡亂成一團,愁雲慘霧免不了。玉爐有意思,來來回回的轉圈子,不知道在忙些什麼。走兩步扭頭看看她,臉上是苦哈哈的表情。
布暖托腮坐在胡榻上,“幹什麼?我臉上有花麼?”
玉爐咂了咂嘴,“兩年見不上呢,我多看幾眼。”
她笑了笑,“那倒不是,周國公說過,有機會也能回來瞧瞧。又不是下大獄,皇城比禁苑強些,得了閒想出去,和少監請示一聲就成了。”
玉爐高興起來,“這麼好的事麼?那咱們能不能去探探你?也不知道蘭臺吃住得好不好,萬一有個不順遂,缺什麼短什麼,家裡好料理妥當了送過去。”
布暖還未開口,一個聲音倒先替她回了話,“蘭臺是千好萬好的,有賀蘭敏之給你們娘子撐腰,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衆人眼見是容與進來了忙納福行禮,雖疑惑他說的那些賭氣式的話,到底不解在心裡,誰也沒敢支聲。
布暖訕訕的,“舅舅來了,請上坐。”
容與不耐的揮手,“坐就不必了,明兒走麼?回頭我要上城外操兵,不能親送你。你自己歸置好,明兒打發人送你過去。”
他說話的時候鐵青着臉,她是個不爭氣的,眼淚在眼眶子裡打轉,費了大力氣纔沒叫他落下來。
他還是輕視她的,這一別要多久見不着,換做別人家,少不得是最親近的人相送。他卻藉口操兵,像扔包袱一樣叫下頭僕役送她去。她失望之餘也無話可說,罷了,不送就不送吧!不送也好,省得自己對他依依不捨,愈發惹得他心生厭惡。
她淡淡應個是,“舅舅軍務要緊,我這裡不過是小事,不敢勞動舅舅。”
她這樣無謂嗎?他說不清是怎樣一種感受,像憤怒,又像是失望迷茫。她要到蘭臺去了,再也不需要他了。曾經他以爲自己纔是她最堅強的依靠,如今這地位動搖,她要不顧一切奔向別人,並且是個那樣劣跡斑斑的紈絝!他攔不住,她有她的想法,固執的毫無轉寰。將來會是什麼樣的結局不可預料,他只覺心疼。他以爲布暖和別的女人不同,她有思想,不會被賀蘭敏之的外表迷惑。也許是他期望過高,她終究也不能免俗……
他說不送她,那不過是氣話。他是十二萬分的捨不得,簡直比生生割肉還疼。其實要論手段,品階雖派下來了,要換地方多的是去處。可是到了這時候他又開始瞻前顧後,他若是擅自做主,她會不會恨他?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優柔寡斷,他不懂怎麼處理自己的感情。如同一個餓極了的人捧到一碗燙手的粥,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腦子不夠使,他活像個傻瓜。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開始謹小慎微,開始口是心非,開始猜忌所有與她有關的男人。他察覺到下面郎將看他的眼神,他感到羞愧和狼狽。縱然不可能有任何把柄落到他們手裡,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心虛。他愛上自己的外甥女,他尋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敷衍藍笙,也是源自於他的私心嫉妒。他成了最不可理喻的蠢物!
他忍得心肝都疼,轉過身對邊上侍立的人說,“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同娘子交代。”
乳孃看了布暖一眼,什麼話要避着人呢?總是這樣,難免要讓人起疑。她劃眼色遣退底下人,又蹲個福道,“奴婢就在隔壁收拾花線,娘子有差遣叫奴婢一聲就是了。”
布暖頷首,又怕容與不悅,飛快瞥了瞥他。
她在插屏前站着,紅木鏤雕的梅花花瓣上鎏了一層鍍金,那樣沉重的顏色稱着她婷婷的身姿、雪白的面孔,愈發顯出女性的溫柔。
她似乎在等他說話,微側着身子,斜對着明亮的窗。從他這裡看過去,捲翹的睫毛如同翕動的蝶翅,脆弱而惹人憐愛。
他聽見自己疲倦的聲音,“暖,你真的要去麼?”
她分明一怔,然後緩緩點頭,“我要去,事到如今,沒有退路。”
他看着她,眼神黯淡,完全不像以往有權利有把握的樣子。她的心顫起來,她猜不透他的用意,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令她迷惘。大約是她多心了,爲什麼她覺得他也是捨不得她的?
到底是血親,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想起知閒,她復又垂下頭去,換了副聲氣,“別站着,舅舅有訓誡也坐下說。這麼的,倒顯得我不懂規矩。長輩來了不貢茶貢點心,單叫站着……”
她從他身側繞過去準備挪席墊,肘彎卻叫他狠狠拉了一把,踉蹌着墜進溫暖裡。
她有一瞬暈頭轉向,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他懷裡——
寬廣堅實的懷抱嗬!他胸前的寶相花赫然放大,一圈又一圈的圓形枝蔓把她纏繞進去,她跌進無邊的暈眩裡。
彼此都有不安的心跳,這個擁抱代表什麼?也許代表了一切,也許什麼都說明不了。只是這樣也儘夠了,結結實實的,身體貼近身體。她知道不合規矩,他也是知道的,這會子卻也顧不得了。
他身形高大,二十七歲的男人,早就褪了青澀,但是摟着她的動作明顯的生疏。兩個人是一樣的,笨手笨腳,不懂得配合,只想要沒有間隙,恨不能揉進對方身體裡去。
手臂收緊些,再收緊些,箍得生疼,心裡卻是甜的。這是美好的一刻,有了這段回憶,也足夠讓她支撐個十年八年的了。
容與聞到她發間馨香的味道,綿軟的,像她的人一樣。她安靜靠在他懷裡,他覺得之前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彌補。如此契合,彷彿本來就是一個圓,多年前遺失了,如今重又找補回來。他的下巴輕觸她的頭頂,這麼小小的人兒,要成爲他心頭永遠的硃砂痣!不管將來是何等光景,有妻也好,有妾也好,她一直在他心裡最柔軟的一處,佔據全部的愛和嚮往。
他微挪動一下,手指在她纖細的脊背上愛憐的撫摸。眼角的餘光能瞥見洞開的門戶,如果現在有人來,會引起多大的震動?他也不管不顧,沉溺下去,激發出別樣的刺激性。她有飽滿的線條,隔着薄薄的衣料緊貼他。他能感覺到她手臂施加的力量,她也在迴應他,不管是出於愛還是孩子對大人的依賴。他有點不受控制,一個擁抱竟會牽扯出別的東西來,比如說慾望……他腦子裡轟然一炸,他對她有慾望?
就像被火燙到了似的,他猛然推開她,驚惶失措。
她迷茫的望着他,他難堪至極,連臉色都變了。不得不順勢坐下來,前傾着身子,倚在楠木的憑几上。
免不了的尷尬,兩人都悻悻然。這算怎麼回事?冷靜過後不禁又要反思,忒出格了,怎麼能這樣!所幸沒有人看見,否則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布暖故作鎮定,跽坐着給他斟茶。不敢看他,有了剛纔那段,彼此的關係倒像是不太純潔起來。她有些惘然,似乎失去了些什麼,又似乎得到了些什麼。他臉上表情不可測,大概在爲自己的孟浪懺悔。她悲涼不已,自己成了骯髒的桌面,他是乾淨的生絹,扔上來,自然而然就染黑了。
容與懊惱的倒不是別的,只是沒想到自己的自控能力那樣差。熟識的幾個老友以前總嘲笑他,因爲一次喝醉了酒,幾個人合計好了把他關在平康坊花魁娘子的香閨裡。結果第二天開門看,他衣冠齊整的在榻上坐了一夜,並沒有發生他們預期的豔事。他們背地裡都說沈容與不近女色,大約是有斷袖癖。真實情況自己當然是知道的,沒有遇到對的人,胡亂苟合豈不和禽獸無異?不過日久年深,自己沉得像一口井,漸漸也以爲自己不成了。如今流言終結,竟是應在布暖身上,真不知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
多令人恐懼!有了愛就會有慾望麼?他不敢想象,他怎麼能變得這樣齷齪!這是對她的褻瀆,他突然覺得罪孽深重。
道歉麼?太過矯情了,說出來大家臉上無光。還是含混過去,就當一切都沒發生吧!
他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東西都收拾好了麼?”
她懵懂的嗯了聲,“也沒什麼可準備的,橫豎吃穿那裡都有。”
他交叉着十指抵在鼻前,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惆悵。他不願意讓她到蘭臺去,離開他,到一個他無法掌控的環境,並且隨時有個如狼似虎的花花公子覬覦着,讓他心裡沒底。
他緘默着,她也跟着沉寂下來。竹簾噠噠扣着窗框,還有醉襟湖上咻咻的風聲,混合着一蓬一蓬的熱氣,讓人無限煩悶。
他掉過視線看她,她擅長低頭,低頭的時候總有玄妙的魅力。眉與眼,蘊含着脈脈溫情。美人如斯,無奈生在一家,這樣的鬱結,倒比懷才不遇還遺憾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