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想着布暖的事,腳下走得隨意,漸漸到了煙波樓前。
白牆灰瓦沐浴在半抹餘暉裡,背陰的牆根下長出一株茱萸。細細的根莖,枝頭開滿綠白的小花,明明那麼纖弱,卻盛放得極盡繁華。
他在樓下站了一陣,仰着頭看,樓裡還沒有掌燈,一溜西窗洞開着,隱隱有女孩兒的讀書聲傳出來,正念着“揚輕袿之倚靡兮,詠牽牛之獨處”。他回過神來,纔想起他該往碧洗臺去的,怎麼不知不覺到了這裡。
踅身沿着湖邊廊廡慢慢朝北樓走,腳下有些踟躕,指尖微冷,在寬大的襴袖裡攏出個半拳。
他向來不善於安慰女人,知閒委屈他也知道,雖愧疚,可斷乎沒有有切肌之感。人的感情最是豐沛,深愛一個人或許可以愛到不要自己,沒有愛情支撐,也同樣吝嗇絕情得讓人無望。最近面對知閒越發吃力,也說不上是爲什麼,像是懼怕,又像是厭倦,一次比一次慵怠。
布暖坐在案前練字,狼毫飽蘸了墨正要落筆,門外香儂託着梨花漆盤來送綠豆粥,一面道,“我纔剛看見六公子,原當他要進來的,不想只站了會子就走了。真真是個守禮的君子,大約是瞧天快黑了,不好入閨閣逗留吧!”
布暖手上一頓,一滴墨“啪”地落在楊花箋上,墨跡擴散開,漸漸在黑點四圍暈出淺淺的水漬。
“回竹枝館去了麼?”她起身俯瞰,樓下早已無人,順着水榭廊子搜尋也沒有蹤跡,一陣泄氣。
香儂把碟盞鋪排好,隨口道,“瞧着是朝知閒小姐那裡去了,今天是端午,人家小兩口總要聚一聚的。”
布暖巡跡望過去,果然見藕花深處一個頎長身影緩步的踱,到了東邊角門上,衣袍一旋,轉眼就不見了。
她莫名低落,怏怏不樂的坐回席墊上。香儂取了銀匙遞給她,她也不吃,只顧在粥裡一圈圈的攪動。
“這是什麼?”屏風後面收拾衣裳的玉爐走出來,手裡掂着個紅布包,也不經布暖同意,兀自拆開來看。翹着蘭花指拿捏着打量,是兩支銀質的笄,並不貴重,花式也老套,奇道,“這是小擔子上的樣式,莫非是給我們的?”
布暖沉着臉格手奪過來,“你混拿什麼!這個不好給你們,要是喜歡,包袱裡的宮裝和纓絡你們分了得了。”
玉爐吐着舌頭和香儂對視,以前都隨意慣了的,不知她今天怎麼了,吃了槍藥似的,火氣那麼旺盛。兩支便宜簪子成了寶貝,握在手裡一遍遍的撫摩,那包袱裡有市無價的東西倒情願擱着。莫非是藍將軍贈的麼?大約是的吧!那包袱裡的東西又是誰給的?六公子麼?
玉爐嘀嘀咕咕,“我們是奴才,可不敢要您那麼貴重的物件。不就是根銀釵嗎,不給就不給了,擺什麼臉子!”
布暖愈發上火了,直起身子道,“你長行市了,和誰這樣回話?鵝鮮不是在那裡擺着麼,吃的堵不住你的嘴!”
香儂見她當真要發火,忙來拉玉爐,在她背上捶了一把道,“你腦子裡勾了芡麼,又發哪門子瘋!小姐平素慣着你,倒寵得你沒了高低了。要是叫秀知道,看不扒你的皮!”
玉爐這才怕了,期期艾艾道,“我也就這麼順嘴一說……”下了氣兒湊到布暖身邊央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小姐最清楚,快別惱我,要是不解恨就打我兩下,我拿戒尺去。”
布暖生氣的由頭不是從這上頭來的,想了想,自己也覺得沒道理。她們主僕向來親厚,剛纔兩句不過像姐妹拌嘴似的,不值當一提。讓她迷惑的是自己這通莫名其妙的肝火,來得措手不及,也說不清原因,總之是晦氣到了極點,她甚至有哭的衝動。
“罷了。”她擺了擺手,“都出去,叫我一個人呆會兒。”
直櫺門拉上了,她索性躺下來。手裡擺弄着那兩支簪子,銀絲絞股的花紋錯綜交纏,她靜靜看着,突然暈眩。席墊上竹篾的棱角硌得背生疼,她垂頭喪氣的坐起來,不由自主又到窗前觀望。
太陽只剩一縷微芒,在碧洗臺的西牆上灑下濃重的紅。院牆大門森然,左右兩座笙柱巍巍佇立着,像野獸尖利的獠牙。
燈芯結成了花,燭火一芒一芒的跳動,屋子裡也跟着忽明忽暗。婢女取了銅針來剔,復悄無聲息的退到門外。坊間的收市鼓咚咚響起來,綿延不絕的鼓聲環繞在長安城上空。
知閒站在條案前,挽了個烏蠻髻,斜插一支步搖,長長的流蘇搭在肩頭,不甚華貴,悽惻惻顯出些憔悴來。
“容與哥哥來了?”她笑着讓坐,接過婢女送來的香片茶親自捧到他面前,“今日回來得真早,用過飯了麼?我打發人去備,你陪我吃頓飯好不好?”
他本想推辭,看見她卑微的眼神,又硬不起心腸來,只得點頭。過了半晌才道,“我聽母親說你不高興,怎麼了?有心事麼?”
原先是有的,如今他來瞧她,所有的委屈不滿霎時都消散了。她拿銀剪絞了百索糉上的五色線,仔細剝開蘆葉把角黍裝在荷葉碟裡,拆了箸遞給他,嫣然笑道,“沒有,能有什麼事?是姨母多心了。餓了吧?這糉子不是糯米做的,你先用些墊墊。”
他勉強吃了一口便撂下了,心裡忖着是不是母親爲了讓他來探知閒故意這樣說,倘或果真如此,他倒有些反感起來。
“我纔剛去了渥丹園,母親同我說起節禮的事,今日天也晚了,改日挑個時候過你府上去。”他說着,瞥見燈影下一個矮壯的影子躥過來,定睛看,是知閒養的那隻身條兒渾圓的巴哥犬。
那狗邊跑邊咕嚕着喘,停在他腳邊蹲坐下來,大眼灼灼有光,仰頭望着他,臉上褶子成堆,叫他想起今天誤把他和布暖認作夫妻的攤子老闆娘。
他一向不喜歡招貓鬥狗,換作平常大約會把它斥走,今天卻生出份閒情來,一人一狗兩兩相望,很有些含情脈脈的味道。盯得久了,那狗開始搖頭晃腦,突然打了個噴嚏,發出馬一樣抽鼻子的聲音,他愣了愣,嗤地一聲笑起來。
知閒正和僕婦吩咐菜色,聽見笑聲回頭問,“好好的,笑什麼呢?”
容與垂手在狗頭上拍了拍,“有些意思,俏奴越發胖了。”
知閒也跟着笑,容與高興,她便是高興的。他官場上週旋,人前總是笑模樣,只是歡喜不達眼底,那笑容就像面具似的覆蓋着,是戴給別人瞧的。應酬活人不勝其煩,如今對着狗,倒着實笑得開懷。
她走過去拿腳尖勾了勾,“整日吃了便睡,自然要胖的。你瞧它,最是個人來瘋的狗脾氣,粘上了撕不掉的膏藥。給了它好臉子,下回見了你不知要怎麼樣呢!”
容與嘖嘖逗弄俏奴,笑道,“且叫它樂,狗也學得人腔人調,怪好玩的。”
他坐在圈椅裡,微探着身子,手臂伸得長了,露出腕子上繫着的一道長命縷。
知閒和他是兩姨表親,訂親前雖不是常在一處,但好歹自小相熟的。他的習慣她知道,從不愛在身上妝點那些玩意兒,如今袖子下藏了五色絲,令她大感訝異。
廚房裡的僕婦魚貫進來,兩人一組擡着扁擔,扁擔折中的地方故意留了兩塊高高/凸起的疙瘩,中間正好卡住大紅食盒的提袢,這樣固定住了不至於弄灑酒菜,並且擡得又平又穩。
容與喜靜,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連走路都得放輕步子。七八個伺候用餐的婆子丫頭鴉雀不聞的張羅好了,又躡手躡腳的退出了明間,偌大的廳堂裡便只剩他們兩個。
知閒攜了斟壺來敬酒,他就勢擡了擡壺嘴,笑道,“今兒酒喝得夠夠的了,到家就歇歇吧,這會子還燒心呢!改天我緩過勁來咱們再痛飲三杯。”
知閒聽了也作罷,轉而去給他舀白果粥,邊道,“在外應酬最是辛苦的,自己還是多留神,能不喝就不喝吧,到底身子要緊。你纔剛說的節禮的事我聽姨母說起過,老夫人心裡總彆扭着,我倒是沒什麼。拋開了婚約這一層,咱們還是孃家親眷,父親母親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哪裡就會責怪你。”
容與唔了聲,“等看了日子咱們一道回去,只怕姨母捨不得你,你要在家小住也使得,等住夠了想回府來,我打發人過去接你。你不說我也知道,因着母親愛熱鬧,你心裡想家不好意思提起。眼下還有些時候,要是願意就在葉府住陣子,趁着婚期未到,多在二位大人跟前盡孝吧!”他喃喃說着,一派體貼入微的架勢。夾起醋溜筍絲嚐了口,也往她碟里布了一筷,“這個醃得好,比上趟在母親那裡吃的入味,你嚐嚐。”
知閒尚未改口,他和她說起老夫人一口一個母親,儼然已經把她當成了房裡人的模樣。她有些羞澀,這麼促膝說話,真有些夫妻絮語的的味道。女孩家心腸軟,之前怎麼怨他,到現下什麼都忘了。轉念想想,自己又替他開脫起來,他好容易做到了京畿的鎮軍都督,怎麼能同別人家不入流的芝麻小官相提並論。許是虛榮作祟,她也盼着自己的夫君封侯拜相,只是有一得必有一失,既然要得功勳,犧牲些兒女情長是在所難免的。
不過他要打發她回葉府去,她卻不怎麼願意應承。將軍夫人的位置在那裡空着,她對自己一向沒有太大自信,就算已經訂了婚,她還是止不住的疑心,像是一轉頭,這把交椅就會落入別人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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