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試過從晌午喝到傍晚,這樣生死兩重的極端。酩酊大醉,喝到不省人事,忘了自己是誰,於是就快哉樂哉了。
知閒推開門,還沒進屋子就聞見了沖天的酒味兒。空罈子滾得到處都是,她甚至要懷疑他把沈府所有窖藏的珍釀都喝光了。
她苦笑着看她足尖前滴溜溜打轉的汾酒壺,滿牆的祖宗畫像,供桌前是個席地而坐的醉鬼。他沈大將軍何時何地都是謹慎的,國喪期間不得飲酒,他外頭買醉不成,就躲到小祠堂來。沈府是個很大的宅子,雖然沒在坊牆上開門建戶,但要尋一個人,也不是那麼便當的。
她逮住了汀洲,軟硬兼施才問出他的下落。她想他大概真的是要瘋了,他是個極守規矩的人,若要進祠堂祭拜,必先沐浴更衣,何嘗有過這樣的先例!如今倒好,什麼都顧不得了,連祖宗也不怕驚動了!
她齒冷不已,似乎沒有什麼能表達她的憤怒。這屋子裡本來就陰寒,她一開門,將將要落山的太陽斜射進來,恰巧照在他的臉上。他擡手去遮,她卻恨不得這點陽光能照亮他的靈魂,喚醒他的理智。
“你竟有臉跑到這裡來!”她走過去居高臨下乜着他,“叫祖宗看看你這不孝的子孫,如何給列祖列宗蒙塵?”
他酒量是不錯的,這幾年官場上摸爬滾打,應酬的功夫學得很地道。她在他面前呼喝,他本能的反感,別開臉道,“你來做什麼?我的事不要你管,你給我出去!”
知閒吊起了嘴角,“你當我願意來麼?姨母纔剛還問,怎麼到處尋不見你。她若是知道你跑到祠堂酗酒,看她是個什麼反應!”
他不說話,靠着一面臺柱閉上了眼。他真是個錦繡奪目的人,即便落拓得像個花子,照舊瑕不掩瑜。只可惜他不愛她,否則少走多少彎路!老天總是看不得人圓滿,各處都足了,就讓人在情路上坎坷。世上這麼多奇悲的事,她也落進了泥沼裡。原先她多讓人羨慕啊,簡直是走在雲端上!可是現在摔下來,敗得可悲可笑。他不肯娶她,連婚期都定不下來。她就這麼幹耗着,折損生命,蹉跎青春。
“容與,你快些清明起來吧!”她抽泣了下,“這一家子都倚仗你,你怎麼能自掘墳墓,把所有人都帶累進去!你不知道吐沫星子能淹死人麼?你不心疼我不要緊,老夫人呢?你要叫她老人家晚年動盪,因爲你擡不起頭來麼?”
他聽了,失魂落魄的笑,“我叫她擡不起頭來?其實我只是個庶子,卻爲什麼要擔負這麼多?我做得不夠好嗎?我掙來這萬人景仰的功名,爲了誰?”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轉過身一個一個神位看過去,一個一個的拿手點着,“太太祖,前朝時候是什麼出身?落了三次榜,最後弄得打漁爲生,就是個窮措大!太祖,照舊的未建寸功,碌碌一生,走雞鬥狗之輩!祖父,七品的小令,做文書,做筆錄,寫了一輩子的字,連家小都養不活!”他在知閒目瞪口呆中轉到老太爺靈前,拱拱手道,“父親算個英雄,少年得志,打出了沈家的江山,兒子佩服你!可你也有不好,爲什麼不能守着嫡母過一生?爲什麼要納妾娶偏房?若非如此,哪裡會有我?不生我,我就不會有目下的痛苦……”
知閒大驚失色,“你真是病得不輕!你數落祖宗的不是,不怕天打雷劈麼!”
他狠狠揮了揮衣袖,“天打雷劈?我不怕!……我不怕死,我如今比死好得了多少?”
她明白了,因爲布暖在外置了宅子,叫他牽腸掛肚,痛徹心扉麼?她掩面哭不可扼,他把她置於各地?放着未過門的妻子不聞不問,一心只想着外甥女。昨日她雖沒有親見他,但聽聞他弄得一身溼回來。想來是在那裡受了什麼委屈,今天就大肆發作起來。
她嗚咽着,“你可對得起我?我對你一片情,在你這裡全歸作塵土了麼?你爲她生爲她死,可曾想起我?真是屈死人了,你這個糊塗蟲!”
他轉過身哀傷的看着她,“知閒,咱們兄妹一場,什麼不好說呢?我原想同你成親的……你爲什麼偏鬧那出?”他長嘆,“你恨我,我無話可說。不要等我了,再等下去也是枉然。”
她像個判了死刑的囚徒,已然到了窮途末路,反倒不哭了。倔強的抿着嘴,臉上是強行擠出來的冷淡的神氣。她知道和一個酒醉的人說不出頭腦來,索性閉了嘴,全當他是醉話胡話。
但她仍舊無法靠近他,即使他渾渾噩噩,踉踉蹌蹌,那點驕傲和疏離還是在。彷彿隔着山河湖海,她使盡了力氣撞不進他的世界。她只好出門去,惡聲惡氣呵斥汀洲,“你是死人麼?還在喘着氣麼?就由得他在祠堂裡撒酒瘋?看叫老夫人知道了剝你的皮!還不快摻他回竹枝館!”
汀洲心裡看輕她,覺得她拿着雞毛當令箭。容與的脾氣向來不許下人逾矩,沒她發號施令,他還當真不敢自作主張呢!如此正好,頂着她的名頭,若萬一怪罪,他也好有推脫。
他去扶人的時候,容與卻並不領情,推開他道,“我自己走。”言罷歪歪斜斜出門去,腳下拌着蒜,一路走到彌濟橋前。老例兒倒是沒忘,回頭對身後的人豎起了一根手指,“楚河漢界……閒人止步!”
知閒無法,站住了腳道,“讓汀洲送你過水廊,你這模樣怎麼走?跌進湖裡怎麼好!”
他仰天一笑,“你只道我醉了?告訴你,世人皆醉我獨醒……我明白得很,不勞費心。”
知閒站在甬道上,看他打着酒嗝晃晃悠悠走遠了。突然辛酸鋪天蓋地涌上來,她蹲踞下來,抱着膝頭失聲痛哭。
他和布暖是兩情相悅的,自己那麼多餘。她僅僅是憑藉着對他們的譴責而自詡正義的存在着,說到底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沒有愛情,失了臉面和尊嚴,更沒有任何未來可言。她活着,目標和意義到底是什麼?不死心不屈服着,他不娶她,她就一個人這樣堅持着麼?
她開始計較,老夫人到現在還不知情,她是否應該同她交底?他們給她帶來這麼深重的災難,她爲什麼還要替他們保守秘密?只是退一步想,讓老夫人知道,容與定然恨死她,這門婚便徹底無望了。她真的撂得開手麼?真的對容與一點期待都沒有了麼?
她哭得恍恍惚惚,邊上的汀洲圍着她團團轉,又不好扶她,急得滿頭汗。拿襴袖嘩嘩的扇着,躬着背懇求,“娘子噯……快別這樣……”
最後她身邊的人來了,方連哄帶騙的摻起來。她別過臉看竹枝館方向,那個她日夜眺望的地方。水中央的,孤立起來的世界。他本來是個如此超脫的人,愛上了自己的外甥女,註定是個悲劇。
她一步三回頭的去了,汀洲才鬆口氣,海棠甬道那頭慢慢挪過來一個身影。穿着珍珠白的襴裙,兩襠上繡着墨綠的寬鑲。只拿一枝銀笄挽着雲髻,卻是步步生蓮的婉轉美態。
“呀,是小姐來了!”汀洲或多或少知道了些她和六公子的事,除了一聲嘆息,也沒別的可說的。兩個齊全人相互吸引原本無可厚非,只可惜生在一家。若還不加以剋制,最後不知是怎樣下場。
她蹙眉顧盼,那種猶豫不決的樣子竟然都是美的!低聲道,“舅舅在竹枝館麼?”
汀洲忙點頭,“在的,纔剛回來。先頭吃醉了酒,糊里糊塗的說了好些不着邊際的話。這會兒又不叫我上去,不知道可洗漱了。”他試探道,“要不然小姐替小人去瞧瞧?我看六公子心情煩悶得很,要是見到小姐,定是什麼不快活都忘了。”
她遲疑着,絞着手指道,“我自作主張的去了,怕他不歡喜……”
汀洲嗓子裡蹦出“啃、啃”的兩聲,“小姐切不要妄自菲薄,公子爺對您……斷沒有這一說。”又道,“小姐來找公子是有話吧?快着,知閒小姐才走。您腳下加緊些,趁她還沒上樓,她瞧不見您。”
布暖甚感激他,對他點頭一笑,牽起裙角便上水榭。腳底下的木料踏上去空空的響,她做賊似的一路飛奔,滿心只念着他。日頭還在天上就喝醉了酒,怎麼能叫人放心!
她從秀那裡問出了原委,自己真是羞愧萬分。那時候神志不清,想一出是一出,幸而藍笙善性,沒有將錯就錯。可終究叫容與落了眼,他現在定是憤懣的,也許還鄙夷她……她腳下慢了些,越接近那座湖心亭,心裡越是沒底。只怕他連看都不願看她一眼,若是拿她當個笑話,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屋角的桅杆頂上吊着個燈籠,在晚風裡吱扭吱扭的搖擺。最後的一抹霞倒映在湖面上,一漾一漾的泛着橙紅的波光。朝遠處看,漸漸已經看不真切了。
她站在檻外,進退維谷着。撤回去不甘心,邁進去,又有些心虛。
“你要在那裡磨蹭到什麼時候?”那個低沉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擡頭看,他就在門後。睨着眼,兩頰酡紅,似乎少了平時的警敏,但仍舊氣勢攝人。
她再積糊不成了,只得鼓起了勇氣挪進屋裡去。
他背靠着櫺子,面無表情的樣子像個門神。她立在地當中只覺侷促,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姿勢,像是怎麼站着都不合適。
他半晌纔開口,“你來幹什麼?”
她愈發不安了,疑心他是不是不大歡迎她,因此更加的昏亂而迷惘。拿手攏攏頭髮,在他眼裡竟成了搔首弄姿。她囁嚅着,“你留話說我母親……”
他陰冷的笑,沒有這個謊話還騙不來她呢!雖然他已經記不起來爲什麼要這麼做,但至少她現在在他面前,沒有隔着綃紗的檻窗,也不是像在演皮影戲。
她長了張天真和悅的面孔,永遠都是一副無辜的表情。他有種想要掐死她撕碎她的衝動。她把他害得這麼慘,臉上居然沒有痛苦!
他擡了擡下巴,“把鞋脫了,上席墊。”
她有些疑惑,卻也照做了。心裡忖度着,他說話尚且還有條理,想是醉得不算厲害吧!
可是他反手關上了門,一雙眼睛只管盯着她看。這叫她發了慌,心裡突突直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