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賀蘭敏之,出生在一個鮮卑家庭裡。原本我只是個小吏的兒子,庸庸碌碌的,最尋常的人。可是因爲我有個名揚天下的姨母,當這位姨母權傾朝野那天起,託她的福,我的身份也變得尊貴起來。
我的父親賀蘭越石早卒,我生長於婦人之手。從我記事起,身邊就有各式各樣的女人。我被埋在脂粉堆綺羅叢裡,她們打扮我,給我穿漂亮的裙襦,簡直把我當女孩子養。
其實我很討厭這樣的遊戲,我是個男人,她們卻拿我取樂,置我的尊嚴於不顧。然而我不能發作,因爲我的外祖母榮國夫人喜歡,我必須討她的歡心。
母親在那個時候忙着出入宮掖,根本顧不上我。她說我長大了,並且就快年滿十四,很多事情可以學着自己處理。我的母親嚴格意義上來講並不稱職,但她卻是教會我圓滑處世的啓蒙老師。她常說做人要審時度勢,爭取到的東西要牢牢握住。如果沒有能力,那麼就要學會自保,學會妥協。我們孤兒寡母,要在這盛世之中立足,要過得風光自在,並不容易。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裡,有什麼不能拿來做籌碼?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有張漂亮的臉孔,起碼你已經有了作爲玩物的的資本。
當我沒有反抗能力的時候,只能選擇臣服。榮國夫人非常寵愛我,每每傳我過府,同桌而食,同塌而眠。我已經不小了,半年前就有了第一個通房。於是命裡註定的悲劇,終究未能倖免。
這是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我到死都不願正視。但是不可否認,給我帶來了切切實實的好處。兩個舅舅流放後,爲了承宗祠,我改姓武。累官至蘭臺太史令、左散騎常侍,最後襲了周國公。對於毫無寸功的外姓來說,已然是最高的殊榮了吧?只是那又如何!我恨這世界,恨我自己。我放縱、墮落、驕奢淫/逸,全是因爲我的自暴自棄。我心裡的鬱結沒有人能懂,我並沒有那麼壞,可是名聲已經臭不可聞。
唯一的安慰就是我還年輕,我等得。好在我是鮮卑人,鮮卑人原就不禁止近親相交,我還可以拿這點來給自己找臺階下。漸漸日久年深,我開始質疑,爲什麼要在乎那些無關緊要的評價?我旁若無人的活着,反正我也不指望死了能從地獄裡超脫出來。就這樣罷!
本以爲我的人生大抵就是如此了,但是老天開恩,讓我遇到了弘。他就像一道光,照進我陰霾叢生的生命裡。
他是我的表弟,是儲君,是天底下最金貴的人。
猶記得那年仲夏榮國夫人做壽,皇后破天荒的回孃家,帶着浩浩蕩蕩的一列人馬進了太原郡王府。我一向對交際不感興趣,就挨在一邊冷眼旁觀。霓裳翩躚,滿目珠翠裡,我看見一個穿織錦襴袍,戴累絲嵌寶紫金冠的少年。沒有炫目的美貌,卻有世上最動人的眼睛。他一直很安靜,嘴角鑲着恬淡的笑。不像我這樣處處突兀,他很好的融入進這浮誇的世俗裡,不張揚的,鎮定自若。
說不清爲什麼,他引發我的興趣,我開始注意他。拜壽的時候才知道,原來他是李弘。和一般的皇子皇女不同,他是東宮之主,日月比齊的出身,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威。
我和他的關係不算遠,兩姨表兄弟,然而卻隔着九重天。他纖塵不染,我便愈發的自慚形穢。有時候過於完美的東西會引發人的破壞慾,我對他有種別樣的衝動。從佛陀淪爲惡鬼,我想看到他這樣的轉變。
我對他寸步留心,越是走得近,越是讓我驚訝。誰能想到太子殿下會哄孩子呢?闔家團聚的時候,連皇后都成了普通的回家省親的女人。長輩們在廳堂裡閒話家常,孩子們就滿世界撒歡。我們的年紀相差都不大,賢和顯在葡萄架子下鬥狠摔跤的時候,弘正抱着才滿週歲的太平,在荷花池邊看鯉魚。
“這是阿耶,這是阿孃。”他指着款款遊弋的三尾大小不一的魚,引太平看,“那條最小的,最好看的,就是令月。”
太平還小,在他懷裡扭着要去夠。他旋磨轉圈,給她扮鬼臉,打哨子,一邊喃喃着,“水可碰不得,母親知道了要罵的。你聽話,哥哥唱歌給你聽。”真的哼起了南山曲,春花秋月的娓娓道來。
他的脾氣果然是極好的,這樣的人,我都有些下不去手。
他把孩子交給乳母,回身看見我,什麼都沒說,連那若有似無的笑也不見了。我知道,他聽說過我的惡名,他瞧不起我。
說來也巧,他一直在禁苑裡讀書,有太傅專門教導。某一天陛下突然覺得他太過中庸,命他進太學多與人來往,他終於從雲端走下來,走到我的身邊。我別無所長,唯對自己的長相有信心。於是我靠近他,肆無忌憚。起初他厭惡,總是不耐煩,甚至漠視。沒關係,我這人向來有耐心,時間對我來說極其寬裕。兩年,霎眼就過去了。慢慢我發現,他可以和我促膝而坐了。說話也靠得越來越近,有點耳鬢廝磨的味道。
永遠忘不掉那一天,太學裡散了學,人都走盡了。他推說要再讀會子書,把身邊的內侍也打發了出去。我那時候無所事事,以調戲他爲樂。學堂裡四下無人,正中我下懷。
他在那裡一本正經的讀,“凡奸臣皆欲順人主之心以取親倖之勢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從而譽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毀之……”
我捱過去,“今天讀了篇《鳲鳩》,有幾句話不得而解,想請教殿下。”
他擡起頭來,碧清的一雙眼,“哪幾句?”
我想了想,笑着把《詩經》搬來,點着那幾句話道,“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敢問殿下,是什麼意思?”
我看着那流轉的目光,鬼使神差的靠近他,期盼着能從他眼裡看到哪怕一絲的慌亂。他的鼻息擦過我的鬢角,他說,“品性善良的君子,儀容端莊始終如一,內心操守堅如磐石……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這兩句似乎聯繫不上,我琢磨一下想問他。誰知就是這樣巧,我轉過臉來,他溫熱的脣堪堪擦過我的脣瓣,然後就那麼定格住了……
我心裡一跳,感覺有點意外。剛想撤開,誰知他追上來,狠狠把我壓在桌沿上。
起先是很驚訝的,但也只一瞬,就回過神來。論調情,我絕對不輸任何人。彷彿是順理成章的,我立刻佔據主動,回吻他。他到底太嫩,潔身自好的少年,掌握的實在有限。他的經驗和他的身量不成比例,垂着兩手像個糊塗的孩子。
這一吻不知持續了多久,彼此都很投入。分開之後頭暈目眩,奇怪的是我居然心慌,這大大的不合常理。我瞭解自己,我的臉上永遠戴着面具,對別人和顏悅色不過是表象,我有一副鐵石心腸,冷而硬。我的初衷只是要找個高尚的人來陪我,陪我一起在地獄裡翻滾。魑魅做得久了也會孤單,我想有個伴。但是我沒想到,我竟會對他動情,大大出乎我的預料。
我的人生就是一場華麗的鬧劇,奴顏婢膝的得來榮華富貴。現在要繼續墮落,愛上男人,徹底淪爲玩物。我不由苦笑,可惜我不是女子。如果換個性別,倒可以另給自己找一番說辭。現在這模樣,怎麼料理呢?
弘的表情和以往不一樣了,他帶着奇異的笑容,“你知道我爲什麼會來太學?不是我父親的意思,是我自己要求的。沒想到吧?”他在我耳邊吹了口氣,“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難道是早有預謀嗎?歷時兩年,未免太沉得住氣了。不過該發生的終究會發生,我知道這段感情會遇到無數艱難險阻,但沉溺其間的人,哪個能顧得了那許多?終於傳到了天后耳朵裡,好多事情一樁接一樁的發生了。縱然是個男人,也難免招架不住。
雙方的壓力大到一定程度時,我考慮是不是該找個女人成親。於是我遇見了布暖,那個性格和敏月極像的女孩子。
她長得很美,比我見過的很多女人美。那是種不世俗的,超脫的姿態。雖然我討厭大部分女人,但卻絲毫不討厭她。
鹽角坊裡第一次見到她,她和藍笙在一起,有點羞怯,有點惶恐。我盤算着怎樣接近她,我想我可以拿她做個試驗,如果能夠成功把愛情移植,那麼就是我走運,白白掙到一條命。如果不能,也無所謂。至少有了一面擋箭牌,我照舊過得風生水起。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沒曾想她有個赫赫有名的舅舅,是個不太好惹的厲害角色。我不得不靜下心來重新部署,好在我抓住了她的把柄,最終軟硬兼施的把她弄進了蘭臺。令我沒想到的是,這丫頭和我是同類人。一樣敢想敢做,她居然愛上了自己的舅舅。這麼一來我可算有了知音,好多和別人從不提及的話都同她說。我們之間催生出同病相憐的友誼來。她信得過我,我也信得過她。
不久之後傳來弘定親的消息,天后做主替他挑了楊思儉的女兒。我的苦厄一下子變得空前巨大,愛情風雨飄搖,母親死了,妹妹也死了,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辦事不計較後果,要拿捏我的短處再容易不過。把我逼急了,我越發不管不顧。明明到了生死邊緣,如果惜命就該收斂。我不怕死,我只是恨弘的不作爲。所以我破罐子破摔,哪怕用命去換,我也要叫他結不成親。
我辦到了,楊家小姐廢黜了,我也把自己搭了進去。我最終被流放雷州,押送我的正是布暖的舅舅沈容與。還好,算是舊相識,還能有些照應。他給我看天后的密函,我知道我必死無疑。我以爲他會親自動手,但是沒有。他給我準備了馬和盤纏,讓我離開中土往南去。他爲布暖甘冒大風險,反觀弘,他爲我做了些什麼?我並不是想索取,僅僅是缺乏安全感。由始至終,他都沒能給我一個承諾。
到底走與不走,我思來想去掂量了好久。我不怕死,如果走,也是爲了將來能再見他一面。無奈生死在冥冥中早有定數,我從夾牆下潛出去,正聽見他們談論太子弘的新妃。我那時的確萬念俱灰,連最後的希望都沒了,活着也是枉然。
我卸下馬繮掛在亭子的樑柱上,拽了拽,靠得住,很結實。我把脖子擱上去的時候,反而平靜下來。這一世的火樹銀花杳杳去了,耳畔的雷雨交加也遠了。
遠了……遠了……
什麼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