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連一直有些漠然的李賢都驚訝起來,“六郎這是負氣話麼?此事非同兒戲,你可要三思而後行。”
他笑了笑,“多謝殿下提點,容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然到了這一步,藏頭露尾不是君子所爲。索性招認了,自己坦蕩,別人也捏不住話柄。”
曹幌遲疑的看了眼端木,再看看鮑侍中,慢聲慢氣道,“如此這案子也無需再審了,既然沈將軍都承認了,接下來不過量刑。三司合議裁定,因着沈將軍是二品大員,只怕還要呈二聖御覽。”
鮑侍中帶了點落井下石的歡愉,對左右笑道,“上將軍果然英雄氣概,連認罪都這麼爽快,鮑某佩服之至。只是上將軍聰明一世,怎麼辦這樣的糊塗事!天涯何處無芳草,自家的女孩子,再好也是要給人家的,自己怎麼好留着呢!”
容與哂笑,“鮑侍中此言差矣,秀木成林,但六郎寧缺毋濫。侍中府裡妻妾成羣,自然無法認同我的做法。”
知閒原以爲他會狡賴,至少替自己辯駁,替布暖開脫。誰知他竟滿口應承下來了,她是該高興呢?還是該大哭一場?真的再沒什麼可以阻擋他了,他連革職下獄都不怕,他真的愛布暖如斯麼?
布暖仰起臉對他莞爾一笑,也罷,有他這份心,她就是死,也死得其所了。橫豎她是個女人,這一輩子都要依附他而活的。男人家的功名前程乃至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她有什麼可吝嗇的!
李賢見他們眉目傳情,也有些摸不着頭腦。他撫了撫下頜,“我記得這冬氏當初出宮是陽城郡主來求的,那時我掌管宮掖,皇后娘娘親自下的敕令。不是配給藍笙爲妻的麼?婚宴都已經籌備了,再有十幾天就大婚。我還受了藍笙相邀做儐相,怎麼一下子成了這模樣?”
鮑侍中嘖嘖嘆起來,“果然世事無常,郡主千歲是金枝玉葉,受這等屈辱,縱是天后知道了也不高興。”
端木匪人擰眉打量容與,“這事事出蹊蹺,裡頭想必有內情。”
鮑侍中忙接口,“我瞧整件事明明白白,沒有什麼再可深掘的了。端木中書可別因公廢私,瞧着和沈將軍的交情套詞規避。”他說着瞥了李賢一眼,“太子殿下在此,中書令還是仔細些的好。”
端木匪人哼了聲,“鮑閣老放心,匪人向來公私分明。我辦案不是一趟兩趟,這點還是知道的。倒是閣老,莫念舊惡。別因着上將軍與貴公子的過節挾私報復,叫上將軍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好歹上將軍兼着兩處重職,不是那些未入流的小吏,可以任人發落的。纔剛司馬大將軍也打發人傳話來,說上將軍雖是他愛徒,但不叫看他面子,若是犯了刑律照舊懲處。只不過另外還有交代,封嘴的事情他是瞧不得的。若是叫他知道,屆時要上表二聖再求裁度,事情牽連就大了。”
鮑侍中聽了一時訕訕的,驃騎將軍這話說得再冠冕堂皇,也難逃偏袒的嫌疑。什麼不叫看他面子,這話反過來說纔對。沒計奈何,人家掌管整個大唐的兵權。別說自己,就是太子殿下也要看他三分情面。和他硬着上必定要吃虧,那麼扳倒沈容與,就只剩鐵證如山這一條了。
葉夫人耐不住,在一旁催促道,“如今連他們自己都承認了,還有什麼可推搪的?請閣老和殿下秉公辦理,還奴家一個公道。”
“這個不忙。”李賢擺弄着扇骨,衝葉夫人似笑非笑道,“若是證據確鑿,要定罪隨時都可以。不論容與受不受懲處,令千金的婚事都沒有轉圜的餘地,夫人也不必急在這一時。我倒聽說你們兩家除了姻親這一宗,還是兩姨親眷。總瞧着曾經是一家人,且給他個申辯的機會。”
太子這話出口,幾乎所有人心裡都有了底。東宮殿下站在容與這邊,這點毋庸置疑。法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原本就有官官相護這一說,日日上朝散朝同進同退,便是打照面也有兩年了。況且容與與人爲善,出了名的好口碑。就算真要判,也只會往輕了判。大不了多少笞杖,皇城裡斷的案子,佈告文書寥寥改上幾筆,很是容易。
“說來巧得很,我這幾日在市井裡聽說了個笑話,不知幾位可有耳聞?”李賢含笑打量三司閣老,衆人皆搖頭,他又接着道,“雲中新任刺史諸位都見過,同六郎神形兼似。坊間有傳聞,說容與是獨孤世家的後人,並非沈夫人所生。我聽了很有些好奇,不知諸位是何看法?”
這個還真說不好,曹幌和端木匪人不語,鮑侍中頻頻搖頭,“市井流言,不可信。”
知閒愕然回頭看她母親,之前的確聽說過,但不是親眼所見,她完全不信這些無稽之談。可是太子賢似乎是意有所指,這是給容與脫罪找的說辭麼?
李賢合上扇子,直直看着容與,“六郎沒有什麼要說的麼?”
容與稍一頓,拱手道,“請殿下與我些時候,明日一切便待分曉。”
只因有太子監審,三司都放不開手腳。曹幌徵詢李賢的意思,李賢側着身子並沒有表示。不言聲,自然就是默許。曹幌道,“這案子頭緒甚多,紅口白牙做不得準。冬氏的身世未明,既然與雲麾將軍有婚約,還要請雲麾將軍出來說話。眼下又牽扯了雲中刺史,少不得使君那裡也要勞動。人證都不在場,想來是不好判的。”對容與一拱手,“上將軍是被告,目下案情尚不明朗,要委屈將軍在牢中過夜了,請上將軍見諒。”
容與寬厚一笑,“六郎是官場中人,規矩還是知道的。閣老只管下令,六郎無不從命。”
曹幌頷首,驚堂木啪地落在案上,“今日天色不早,留待明日再審。來啊,帶人犯下去嚴加看管。退堂!”
底下禁軍來領人,不敢怠慢,自是拱肩塌腰叉手行禮,“大都督請。”
待容與和布暖走後李賢方起身,對曹幌道,“我纔看見,刑部守備如今換成北衙禁軍了?”說着一笑,“怪道那幾個押人的大氣不敢喘呢!原來是遇上了正頭上司。”
曹幌躬身道,“上月起皇城內禁軍換了北衙飛騎,南衙現今只管各城門守衛。”
李賢眼裡分明幽光一閃,復又做出平淡的神氣,有些無關痛癢的搖搖摺扇,“我到永州三個月,宮裡倒是大改了。”再不多言,率着一干內侍去了。
剩下三司閣老對葉家母女道,“夫人和娘子自去吧!明日倘或人證到齊了,另再開衙審理。”
知閒跪了半天跪麻了腿,踉蹌着起身一福,和她母親相攜邁出了刑部大堂。
將出宮門遇上了知閒的父親,葉侍郎在朝中爲官,聽說妻女把容與告進了刑部,簡直驚得魂飛魄散。他在夾道上抓耳撓腮的等了有時候,看見她們出來慌忙提着袍子趕上來。指着葉夫人道,“我瞧你是瘋了!原說要在沈府逗留兩日,我只當你們姊妹要說體己話,誰知你揹着我弄出這樣大的風浪來!這會子好了,朝野上下誰不知道我女兒遭人退了婚?這樣的事揉揉鼻子認栽就是了,偏要鬧上公堂!往後叫我怎麼在這官場上混跡?”
葉夫人邊走邊甩手,“怕什麼?知閒叫人家這麼退了婚,你咽得下這口氣麼?告便告了,把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宣揚出去,是他沈容與沒臉子,咱們有什麼!”
葉侍郎捶胸頓足,“婦人之見!你只當你扳得倒容與?人家這些年統帥是白當的麼?還有他兼着北門都督,你到底懂不懂左右屯營是幹什麼的?當年太宗皇帝平息神武門之變,有大部分是憑藉北衙之力。掌控北衙,就是掌控了整個龍首塬的咽喉。你再看看眼下,孝敬皇帝大行,太子賢根基未穩,天后又在一旁虎視眈眈。他正愁沒有施恩的契機,你這麼一鬧騰,恰巧給了他趁機拉攏容與的好機會。你如此不過替他人做嫁衣裳,不信咱們走着瞧,這場官司下來你們得不着任何好處,反倒把自己名聲攪得臭不可聞。所以我說失策,大大的失策!何況容與的身世着實可疑……”
知閒被她父親的一通話說出了悔意來,又想起太子賢公堂上也提起過這件事,便追問着,“據說那天的壽宴獨孤刺史也露面了,只是我沒瞧見。我倒卻不信,就算是親兄弟,也未見得有那麼相像的。怎麼就料定容與是獨孤家的人?”
葉侍郎一徑搖頭,“你瞧見大約就不會有今天的糊塗事了,那長相……”他比了個手勢,“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如今越想越古怪,沈家太爺和沈夫人的相貌你母親知道,容與長得像誰?獨孤氏是鮮卑人,就像那個故去的周國公賀蘭敏之,他們的五官同漢人到底不同。以前看慣了不覺得,現在再細琢磨,他哪裡像漢人!”
知閒啊了聲,有些呆呆的,腳下也頓住了。看着她母親抖抖索索道,“怎麼會這樣?阿孃,我怎麼辦?容與若不是老夫人親生的,那他同布暖的事還有什麼可約束的?我掙也成了白掙,單叫人笑話罷了!”
葉夫人也亂了方寸,定了半天神才道,“你且別急,就算是抱養的,二十多年過去了,誰又能證明呢!咱們穩住了,開弓沒有回頭箭,走一步算一步。再不濟還有洛陽的那頭,夏家只愁報不了仇呢!不管先前認不認得,咬住了說她就是布暖,太子保得住容與保不住布暖。撂倒了那丫頭,容與就跟着死了一大半,咱們也算出了口氣。再說盤查容與的身世,少不得要傳喚藺其薇。她是什麼脾氣我最知道,只要她不鬆口,那容與就是沈家人,到死都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