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下了光明街,正要拐進狹斜,老遠看見一個人挨着坊牆徘徊。藍笙臉上一沉,“那是汀洲麼?”
布暖順勢看過去,瘦長條,穿着醬色的缺胯袍。大約一路奔波過來的,鬢角掉了一綹發。從側面看過去,整張臉就是一條直線。
她有些訝異,心裡弼弼跳起來——可不是汀洲麼!他向來是貼身伺候容與的,有個好聽的稱謂叫“侍劍”。整日裡一把長劍端在胸口,當然了,抱着刀的時候就改叫“侍刀”。將軍和兵器總是形影不離的,因此汀洲在,容與必定也走不遠。
他怎麼打探到這裡了呢?她慌了手腳,問藍笙道,“是你把地方告訴他的?”
藍笙有苦說不出,他又不是傻子,躲還來不及,怎麼會把她的下落告訴情敵!他搖了搖頭,“你舅舅神通廣大,別說長安城裡,就是整個大唐,要找個人還不是易如反掌!”他總有不好的預感,這次的計劃會不會中途被打斷?他不知道布暖的決心下得有多堅定,人在面對愛情的時候,往往要比平時脆弱得多。她現在尚且鎮定,見了容與之後呢?
他放緩了車速,猶豫着問她,“倘或他讓你回去,你怎麼辦?”
布暖雖驚惶,腦子是絕對清醒的。她知道容與是個謹慎的人,從不輕易去承諾什麼。可她終歸是個女人,比他年輕、浪漫、富於幻想。他的過於冷靜讓她沒有安全感,也許這就是他們的愛情比較可悲的地方,永遠不能像別人那樣擺放在陽光下隨意欣賞。是啊,他愛她,但是不能娶她,不能和她長相廝守。這樣無望的愛情沒有信念支撐,早晚都要走向凋零。
所以現在正是時候,總要有一個人邁出第一步。他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她再糾纏着不放是不是有點不識時務?她不想讓他生厭,不想讓他覺得累贅和麻煩,所以寧願在他開口前自己先退出,至少這樣他不會覺得她笨,她還能保留一點尊嚴。
她衝藍笙笑了笑,她愧對他,總讓他提心吊膽的。今後要仔細了,她在他手上按了一下,“你放心,這趟說什麼我都不回去。否則傷了你的心,到最後連你也唾棄我,我不是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麼!”
他大大的鬆了口氣,又促狹的笑,“什麼朋友?我可不單是爲了和你做朋友!咱們要做夫妻,夫妻一條心,傷了我,你不疼麼?”
她還是羞澀的模樣,不承認也不反駁。他愛死了她一低頭的動作,簡直是世上最美的風景!這麼多年了,能遇到一個自己愛慕的女人並不容易。他想容與和他的想法是一樣的,但他比他佔優勢。自己可以放開膽子去追求,沈容與呢?只有望洋興嘆空自悲切。因爲生在一家,註定就是個悲劇!
他揮鞭上前,該來的總會來,躲是躲不掉的。索性像個英雄一樣迎上去,反正不能叫人看扁了。
“娘子回來了?小人等了很久了!”汀洲站在車下仰頭看,對藍笙作了個滿揖,“小人給藍將軍見禮。”
布暖踩着腳踏下來,四下裡看了看,“六公子來了嗎?”
汀洲乾乾笑道,“六公子衙門裡脫不開身,今早得知娘子出了宮,打發小人來給娘子傳個話。”
他沒來,布暖把心放回了肚子裡。說實話現在她真的不想面對他,見與不見沒有多大意義。一個爛攤子擺在面前,見了反倒兩下里難受。還是維持現狀的好,各成各的親,各過各的日子。互不相干,四個人都安生。
她頷首道,“什麼話,你只管說。”
汀洲倒爲難起來,先前容與交代的話直隆通來去,他總不能照着原話轉達。好好的甥舅,別弄得生死對頭似的。大小姐到底是姑娘家,話的份量落得太重,回頭下不來臺鬧起了脾氣,適得其反就不好了。
他斟酌了一下,“六公子聽說娘子要在集賢坊建宅子,旁的是沒說什麼,只說女孩子獨個兒住在外頭壞規矩,叫娘子照舊回將軍府去。好歹家裡人在一處有個照應,將來姑奶奶從洛陽來了,也不至於傷心。”
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吊,單是爲了在她母親面上交差,所以非要讓她回沈家?回去做什麼?繼續給知閒羞辱麼?她別過臉去,“汀洲,你是知道的,葉小姐拿我當眼中釘。現下就已經這樣了,過陣子和六公子拜了堂,更沒有我立腳的地方。與其到時候被趕出家門,還不如這會子自謀生路,比在人家手底下討飯吃滋潤。非等撕破了臉,以後見了面大家都尷尬,何必呢!”
汀洲有點答不上來,也的確是這問題,家裡那尊菩薩送不掉,三句不對就要尋死。六公子氣得了不得,半個月沒回府裡去了。眼下正打算親自去趟高陵,沒想到趕上太子大喪,又耽擱下來了。
“這回國喪,六公子大婚要挪後了。”汀洲一頭察言觀色,一頭絮絮道,“府里老夫人急,差人到衙門裡問怎麼好。說請柬發出去了,遇上國喪沒法子,可總要定個時間,不能這麼不清不楚的沒下文。六公子不叫看日子,說不娶了,定了日子也沒用。依小人看,葉小姐和公子爺的婚事未必能成。娘子回去,吃不了什麼虧。”
藍笙在邊上聽他遊說,心裡急躁起來。寒着喉嚨道,“鬍子眉毛一把抓,怎麼也弄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他同知閒的事兒怎麼料理,和暖兒什麼相干?原先她來長安是衝着投奔舅舅,現在鬧得這樣!舅母容不下,我不能袖手旁觀。宅子是我找的,安頓好她我義不容辭。以後她有我,就不勞你家公子操心了。”
汀洲急出一頭汗,“那也不成啊!沒有過大定,依着老例兒還是閨裡的,有孃家人做主。”
“別廢話!”藍笙一甩胳膊,“這年月,還講究這個?你回你家公子,叫他先料理乾淨自己的事。他衙門裡不是忙麼?這幾日新羅要來請罪納貢,他北衙不去佈置城防?怎麼還有閒情來過問這些個?”
汀洲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張口結舌了半天,發現這樣下去不行。眼看着攔不住,他也沒辦法了,只好老實把容與交代的話搬出來。他哈了哈腰,對布暖道,“六公子的脾氣娘子是知道的,他發了話,定不叫娘子外頭置宅子。小人是鸚鵡學舌,就負責傳個意思。娘子千萬別惱,六公子說了,娘子若是執意不回府,就是和沈家斷了親戚路,往後也不必來往了。”
布暖聽罷當即就落了淚,和沈家斷路不過是個說頭。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要是建了私宅,他就同她一刀兩斷。她自然是不想的,可這麼下去她怎麼辦?沒有盼頭,糊里糊塗的混日子麼?她既然愛他,嘴裡說不貪圖什麼,私底下總盼着天長地久。哪個女人不是這樣呢?可他不鹽不醬的,連打算怎麼處理他的婚事都不同她說。她覺得他就是個膽小鬼,不敢承諾,就是怕承擔責任。既然如此,換她狠心一回,也叫他嚐嚐這種熱油澆心的滋味!
她愈發高昂起了頭,“勞你帶個話,我不回將軍府,就在集賢坊裡安家了,改日我再給老夫人負荊請罪去。倘或府門緊閉不叫我進去……”她哽咽一下,“那我也沒話說。請外祖母和舅舅多保重,就當沒我這個外甥女。”
她一頭扎進藍笙懷裡嗚咽起來,邊上的汀洲回不過神,呆愣愣站在那裡。兩個眼睛茫茫然,像被魘住了似的。腦子裡飛快盤算,談判結果出來了,很不盡如人意,他要如何同六公子交差?
藍笙知道她委屈,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要細論起來他也委屈,找不着哭訴的地方。現下走到這一步,不情願也不成了。感情的事原本就是願打願挨,誰也別喊冤,因爲喊了也未見得有用。不過看到布暖能邁出這一步,他心裡總算覺得安慰些。
他輕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容與氣頭上說的話,別當真。再過些日子,興許他就想通了。”又對汀洲道,“你回去吧,和六公子說,請他放心,這裡有我,出不了差錯。”
他當然知道容與防的就是他,怕布暖和他在一起久了要漸生情愫,更怕他毛手毛腳佔她便宜。他覺得好笑,難道這一切不應該嗎?至少前一點是無可厚非的吧!他故意讓汀洲帶這話給他,少不得爲了挫挫他的銳氣。也提醒提醒他,他該到退位讓賢的時候了。單是作爲一個孃舅,他霸攬得未免太寬泛了些!
汀洲灰溜溜領命去了,他溫言安慰她一陣,好容易哄上了車,便勒轉馬頭拐進右手的坊院裡。
集賢坊是個風景獨好的地方,連溝渠旁都種滿了密密匝匝的矮牽牛。秋日裡楓葉紅了,一蓬蓬比花豔麗。舉目看,朝遠處延伸,直燒到天邊去一般。
藍笙購的宅子在坊院深處,坐北朝南的建築。黑瓦白牆木斗拱,有最一板一眼的夯土院牆和青石臺基,不甚華美,卻莊重整潔。門楣上掛了一方匾,拿篆體寫了“載止”二字。布暖駐足看,“有什麼由頭麼?”
他抿嘴笑了笑,“也沒什麼,不方便寫住家姓氏,又要區別於普通民宅,便折中取了這名字。鴥彼飛隼,載飛載止……盼着你停下來,停在我身邊。”
她歪着頭,表情有些淒涼。不停下來能怎麼樣呢?她早沒了翅膀,想飛也飛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