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容與說,“過幾天知閒孃家哥哥娶親,你跟着外祖母一道去。”
她掖着嘴問,“你去麼?”
他點點頭,不單是因着知閒,更因爲蔚兮是他的姨表兄弟,又是朝中同僚,再忙也得抽出空來。
他踱到牆邊,重又把劍掛回原處,一面道,“我和藍笙都去,那日人多,你不要獨個兒走動。不離開家裡人,便萬無一失了。”
她擱下勺子,懨懨道,“我不想去,我這樣的身份,到那種地方叫人當笑柄不成!你和外祖母去就是了,我一人在家裡也不礙的。”
他皺起了眉,“什麼笑柄?誰能知道你的事?你別多想,你母親把事情安排得很好,絕不會有任何風言風雨。”
她兩手交叉起來摟住自己的脖子,臉上神色黯然,“騙得過別人,也騙不過自己。知閒姐姐家裡的人一定會知道,她會關照他們提防我進新房去,不叫我亂走動,不叫我亂碰東西……我想想,這比打我耳刮子更難受,還幹什麼去?”
她又捂住臉,似乎很尷尬。容與憐憫的望着她,她總能輕而易舉牽扯他的神經,彷彿生來就是爲了讓他疼痛的。他明白她的心思,她心裡還有魔障,她越不過自己那道坎。她害怕別人輕賤她,寧願把自己幽囚起來。
上回青廬的事對她的打擊應該是很大的,她表面上豁達,可畢竟是個心細如髮的善感女子,別人一句無心的話,都會在她靈魂上烙下烙印。也許埋得深,不能一眼就看見,但病竈始終在那裡,隱隱作痛。
他又有些怨恨知閒,雖然她什麼都沒說。其實真正要摧毀一個人,有時只消一個表情,一種姿態。她已經讓布暖恐懼了,在布暖最不自信的時候,他無數句激勵勸慰,根本抵不過她稍稍鄙夷的一抹眼神。
“是你多慮了。”他艱難的說,“知閒答應過我不把你的事向家裡人透露,你只管放心,萬事有我,你要是不願在外祖母身邊,跟着我也使得。”
她慢慢放下手,歪着頭忖了忖,然後靦腆的笑,“我纔不!你要和男客在一處的,我像個尾巴似的粘着你,回頭連累你被人笑話。”
“我領着自己家的孩子,誰吃撐了來笑話?”他說,臉上帶着玩味的表情。
她似乎不快,沉着嘴角道,“我不是孩子,我三月裡就及笄了。你瞧我,我長得也不矮。”她縱起來,站在他面前拿手在頭頂上比了比。她還未成人,還有很大的生長空間,將來長到他肩膀這裡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容與哂笑,“是不矮,纔到我腋窩。”
她鼓起了腮幫子,“那不是因爲我矮,是因爲你太高!”
“是麼?”他想了想,“說得有道理!”
她斜着眼看他,瞳仁兒黑白分明,是世上最純淨的顏色。他坐在桌前整理文房,她就在席墊上倚着憑几。他轉過臉瞥她一眼,然後心境就豁然開闊起來。她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便是快樂的,大人的世界太多勾心鬥角,他和她在一起,她嬌言憨語的,他應對時不必考慮太多。就算一時說錯話惹她生氣了,他還能板起臉端大人的架子,她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實在好玩得很。
“那你到底去不去?”他的手指在書的扉頁上輕撫,“我不想把你一人留在家裡。”
他想讓她去她就應該去,可不免又擔心,那樣人多嘴雜的地方,誰能預料到會發生的事?知閒嘴上答應他,私底下怎麼樣天知道!她漸漸開始牴觸知閒,究竟是什麼原因她也說不上來,就是瞧她這裡不好,那裡也不好。
她緩緩搖頭,“我不想去,我怕聽見人家背後嚼舌頭。”
他也不強求,擱下牘訴道,“也罷,不去就不去吧!我正好要往睦州辦差,那日就不回來了。”
“你要往睦州去?”她直起身子,大大的憂心起來,“是平叛麼?爲那女皇帝的事?”
“什麼女皇帝!不過是個會些妖術的道姑。”他此去倒並不是爲這樁事,如此小規模的起義,一個州府就能鎮壓下來。他是往那裡巡營,朝廷要抽調兩個折衝府戍邊,少不得和那裡駐紮的將軍交接。不過瞧她發急的樣兒,他又生出點逗弄的心情來。話說得含含糊糊,像接賦,只接了上半闕,下半闕有意頓住。
她反反覆覆思量,到底“會法術”是個什麼樣的定義,是不是如同畫本上講的狐狸精一樣,會撒豆成兵,會迷人心魄?她莫名覺得可怕,惶惶望着他,“一定要去的麼?”
他頷首,“一定要去,這是陛下的旨意。”
她哦了聲,頓了頓問,“那藍笙呢?他會和你一道去嗎?”
他低頭擺弄桌上的壽山石鎮紙,“藍笙是左威衛府的人,自有他的公差要辦,怎麼能時時同我在一起呢!”
那怎麼辦?她啞然怔在那裡,才發現大將軍的名號聽來威武,實際上要擔負很多危險。
“你又不會捉妖,幹什麼偏叫你去?”她嘟嘟囔囔的絞着手指頭,“你纔剛還說要去葉府觀禮的……”
“是啊。”他漫不經心去提起筆來,一面在公文上勾勾畫畫,一面應道,“反正你不去,我在那裡呆着也無趣,便在睦州逗留兩日,等過了日子再回來不遲。”
布暖轉過彎來,笑道,“舅舅真是的,非讓我去就說嘛,弄了這些彎彎繞,可把我嚇了一跳。”
他掩飾着咳嗽了一聲,“我只是想着你到外頭去,多接觸些人是有好處的。你還記不記得幽州的表姨母?她女兒上年才歿了的,我昨日修書給她,把你如今境況同她說了。她夫家不在朝野爲官,認識的人也不多,你就頂她女兒的名,這樣一來,往後選婿也不必顧慮什麼了。”
她嘴角的笑容漸漸隱匿,別過臉道是,心裡只覺難受。他終究和所有人一樣,操心她的婚嫁,唯恐她將來沒有着落,要在沈府蹉跎一輩子。
她不再說話,容與暗忖着是不是自己過於急進,又叫她誤解了。一時兩下里都緘默着,半晌她才道,“舅舅,其實自打夏景淳過世起我就想過,這世上有好多人即便相愛也沒法子在一起。我將來能不能嫁人都不打緊,我同母親說過,當真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就絞頭髮做姑子去。把這輩子的姻緣攢起來,留到下輩子再用。”
他沒有看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哀傷,他說,“你這孩子……”
她屈起手臂伏在憑几上,他的側影孤單單的,目光低垂着,那神氣似乎有種溫柔的憐惜。她苦笑,心平氣和的說,“我一直以爲自己有主張,但如果哪天必須出閣,只要舅舅吩咐,就是讓我去做人家的妾,我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他手上一頓,不由帶了些惱怒,轟然拍了下桌子,“你混說什麼!”
她嚇得激靈了下,怔在那裡想了一會兒,若有所失的低語,“我說的是真心話,我都聽你的,你叫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
恍然進了個死衚衕,步子越走越沉重。先前分明好好的,就想輕輕鬆鬆一起吃飯,他再喜靜,總有寂寞的時候,只要她在這裡,就能緩解他心裡的疲乏,不想漸漸偏離了正軌,倒叫人措手不及。
“罷了。”他擺了擺手,“你不樂意聽,我再不說那些了,成不成?”
她撇了撇嘴,“以後也別拍桌子了,會嚇着我的。”
她皮皮的笑,他無可奈何。她是個多變的性子,要順着捋才行,萬一哪裡不慎就要惹她炸毛的。她既然牴牾,那麼親事還是過陣子再提吧!她才十五,還小,還能留個一兩年。草率打發出去了,倘或遇人不淑還不如不嫁,便是養在閨裡一世,只要她願意,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岸上送午飯來,照舊是兩個伙房僕婦擡着,佈置好吃食一徑退回岸上去,估摸着主子用好了再上湖心收拾。 他起身給她舀粥,一樣一樣鋪排好。她僧侶似的盤腿坐着,倒沒覺得半點不自在,只咧着嘴暗度,舅舅舞刀弄槍的手,幹這些女人家乾的雞零狗碎的活,照舊也有模有樣。
她喝口米湯,嘖嘖的驚歎,舅舅的十指真好看,細長細長的,一點也不像武將的手。他是真人不露相,不穿明光甲,單穿着襴袍在那裡站着,誰能猜到面容如此姣好的美人是個大將軍!
“你又在琢磨什麼?”
他端着青花碗,深邃的眼眸從碗沿上方斜射過來。她紅了臉,沒法回答,說什麼?說舅舅,我覺得你真漂亮?他一定會被嗆到,說不定還會把碗扣到她頭上。
“沒什麼。”她支支吾吾的應,三下兩下把粥喝盡了,把空碗遞過去,“還要呢。”
盛粥湯的蓋盅就在她邊上,她卻存心撒嬌刁難他。他好/性兒的擱下筷子去接她的碗,寵溺的眼神儼然就是個慈父,彷彿孩子愛吃是好事,吃得越多他越歡喜。
布暖起先還帶着欣賞,到後來頗覺不是滋味起來。他以後一定是個好父親,也許還是個好相公。看看他手腳麻利的樣兒,和知閒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照顧她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