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走近,乳孃如臨大敵。布暖伸出手來,“容與……”
好想他,想得神魂顛倒。這兩個月來的折磨旁人不能體會,也不能替她分擔,她才知道什麼是思念的痛苦。空曠的、浩大無邊的,即便睡夢裡尤不可鬆懈。總有一根細細的絲線牽扯着,她像末端的那隻蛛,不能發足飛奔,禁錮在那裡,等待救贖。
現在他來了,她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是她最親密的人吶,她爲什麼曾經懷疑他?不應該的!她深深望他,他還是一貫的神情,從容而澹泊。別人眼裡未免薄倖,但她知道,其實他最多情。他是來帶她走的,也許部署好了後路,來帶她脫離苦厄。她歡喜起來,站在寬大的胡榻上努力往前探。乳孃和玉爐香儂構建成一堵人牆,她們的忠心護主是不可逾越的屏障,她穿不過去,被死死攔住。
他看見雲霓般的錦被上她單薄的身形,藕荷色的纖細的人,穿着素紗夾襖,披散着長髮,伶仃孤悽的模樣。他的胸口劇烈痛起來,多希望她還是原來的布暖,單純耿直的,可以令他捨生忘死。
可是她的乳孃橫亙在他們之間,聲音苛刻無情,“舅爺請自重,莫要帶累我們娘子,毀了她的名聲。”
他嘲訕的笑,“什麼名聲?瞞天過海嫁給藍笙,牢牢佔據小藍夫人的位置,就是你們一心追求的麼?我都已經把那虛物置之度外了,你還要名聲做什麼?”他越過她們的頭頂看她,“叫她們讓開,你給我過來。”
布暖使勁推搡,“乳孃,你讓我跟他走吧!你這樣是要逼死我麼?你們散開,讓我跟他去。”
秀是鐵了心的,“你跟他去,被逼死的就是你母親!你可想過她?她生養你容易麼?如今你非但回報不了她,還要給她蒙羞,這是你爲人子女的孝道麼?布家書香門第,你對得起布家列祖列宗麼?”
她困頓到了絕處,發出獸一樣的嘶吼,“我已經對不起所有人了,別讓我再對不起他!”
“你還是個孩子,沒有人會怪你。”秀只是牢牢把她鎖在身後,對容與道,“舅爺,求求你撒手。她如今這樣安穩無虞,對她對孩子都好。你也是要成親的人了,你們各自超生,大家都受用。以往的事都忘了吧,何必再揪着不放呢?”
他素來心高氣傲,不屑與下人多費脣舌。現在倒好,一個奶媽子跑出來對他指手畫腳,他憤懣到了極點,冷聲道,“你好大的膽子!不知進退的東西!還敢同我提孩子?你以爲我會叫這孽種落地麼?”
兩三個女人對他來說不值一提,千軍萬馬的陣仗他都見識過,何嘗在意這點小小的阻礙!也只一揚手,半路攔截的三個人秋風落葉似的四散開去。待要起身去掙,卻見布暖落進了他懷裡,他扯過一條薄被包裹住她,順手牽了就走。
秀聲嘶力竭的拍手跳腳,“來人吶,堂堂的鎮軍大將軍搶人了……”
其後趕來的陽城郡主頓時傻了眼,“這是鬧的哪一齣?”
橫豎到了這地步,他再也顧不得別的了,要下地獄就一起下吧!情願糾纏着去死,也不能再忍受這樣的日子!他拉着她快步走,她光/裸的腳踩在青石板上,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只是一經的走。她咬着牙不出聲,冰冷的手死死抓緊他,至少讓他慶幸,她還願意依附他。
大門就在眼前,出了這裡就是另一片天地。他喃喃着,“暖,我們離開這裡……離開這裡……”
但是那麼難!藍笙站在高高的門檻前,怨恨的瞪着他。噌地抽出佩劍道,“你要帶她走,就別怪我不客氣!沈容與,我藍笙從今日起沒有你這樣的朋友,拔劍吧!”
郡主府裡瞬間雞飛狗跳,陽城郡主恍惚覺得事情不妙,哪裡還來得及思量其他。她只知道沈容與是來搶人的,冬暖是她的兒媳婦,兒媳婦肚子裡有她的孫子……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揮手道,“快把門關起來!關起來!六郎啊,有話好說……”
郡主府是高門大戶,硃紅的門扉上鑲滿的虎頭釘,單是兩個金漆獸面錫環就有幾十斤重,推動起來自然是笨重的。兩腋各有幾個小廝施力,門臼上才騰挪了那麼一點點,突然就被推回了原處。擡頭一看,原來是北門兩個都尉,帶了半個折衝府的兵力攻進來。一時劍拔弩張的,竟像要開戰一般。
“真是反了!”陽城郡主氣得臉色鐵青,“撒野撒到我郡主府來了?”
那些軍士受命,向來不需過問情由。只要頂頭的將軍下了令,小小一個郡主府全然不在眼裡。進了門檻並不妄動,左右鋪排開了,把府裡護院奴役困住,騰出了好大一片空地,留得容與和藍笙對壘。
郡主不比親王有儀衛,一旦強敵來犯,真就成了甕中之鱉。陽城郡主雖無奈,骨子裡也有傲性,暴怒道,“本郡主的府邸,誰敢亂來!給我關上門,我瞧今兒誰能走出去!等我稟明天后,非要誅殺你們這些目無王法的混賬!腳踩着我李家的地頭,吃着我李家的俸祿,倒敢欺負起姓李的來了!”
要去關門的小廝脖子上瞬間多了把帶着鞘的橫口刀,領頭的都尉給陽城郡主行禮,“殿下明鑑,卑下等聽命行事,或有得罪之處,望乞殿下見諒。”話畢躬身對容與叉手,“末將韓肅,前來複命。”
他看都沒看一眼,把布暖推了過去,“帶她先走,到了地方安頓好,我回頭就來。”
布暖拽着他的手不鬆開,眼淚巴巴的看着他。好容易團聚了,卻是這樣的現狀,弄得生離死別似的。她覺得恐懼,刀劍無眼,他和藍笙廝殺,傷了誰都叫她難過。她不捨,他卻硬起心腸甩開她的手,惡聲惡氣道,“還不走?滾!”
她悚然一驚,調過頭去看藍笙。藍笙急起來,眼下形勢不由人,他沒想到容與居然會這樣毅然決然。他低估了他對布暖勢在必得的決心,也沒想到他早已如此處心積慮。是自己大意了,弄得眼下無兵可調。他有了失敗的預感,惶然道,“你不要走,爲咱們的孩子想想。他還沒落地,你就要帶他去顛沛流離麼?你這樣自私麼?”
容與聽了斷然再忍不住,藍笙提起孩子,便是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和布暖舉步維艱,完全有賴於他的處處作梗。他搶奪原本屬於他的幸福,霸佔他的女人,叫布暖懷上他的孩子!思及此愈發怨恨,再沒了早前的情義,如今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毫不猶豫拔出他的劍,回頭對韓肅吼了聲“帶她走”,然後舞動他金色的鎧甲奮勇迎擊上去。
太快,她來不及看,耳邊只留下一片兵刃撞擊的滿含着戾氣的聲響。恍惚還夾帶着呼喚,郡主的、乳孃的、香儂的、玉爐的……她跌進一架沒有窗的馬車裡,四圍蒙着厚厚的氈布,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馬車顛騰,漸漸那些聲音都遠去了,一點都聽不見了,她反倒平靜下來。瑟縮着裹緊了薄被,腳凍得木了。不敢屈起來抱在懷裡,怕窩着孩子,只好拿手捧着取暖。捧了一會兒,發現手指黏在一起,指縫裡有了些涼意。試探着聞了聞,一股子血腥氣。想是先前光腳踩着了什麼,這才感到腳底裡隱隱作痛起來。
她心裡委屈,苦楚也說不清楚了,單就是想哭。仰天躺倒下來,腰眼一陣陣的痠痛,怎麼都不得勁。她在黑暗裡茫然睜着眼睛,終歸是害怕,也顧不上腳了,捏着拳頭墊在腰下。似乎痠痛減輕了些,可再細品品,又像是擴散了,繞到小腹上來。她緊張得大氣不敢出,慌慌張張把被褥圍在腰上。探手摸摸肚子,近三個月了,外面看不出來,但自己知道顯了身段。
裡面是她和容與的孩子,可是每個人都說那是藍笙的,恐怕現在連他也相信了。她想起他說孽種時咬牙切齒的樣子,沒有別的,只是心寒。他自己一去那麼久,音訊全無。如今回來,有什麼理由懷疑她呢?其實她也不傻,她想過是不是秀爲了拆散他們,私自扣押了他的信件。於是她趁着秀出門的時候去找管事的姜嬤嬤,她和幾個婆子都是容與派來的,秀爲了全心全意照看她,前院的事都交代給她們。若是有信來,也先經過她們的手。他指派的人,難道會坑害他麼?
可是沒有!她日復一日的等,仍舊沒有。她等得心都荒蕪了,不見書信,也不見有人傳口訊。反倒是知閒那裡,家書一封接着一封。擡頭上的“知閒吾妻”是他的筆跡,化成灰她都認得。那一字一句打樁似的嵌進她胸口,把她釘得血肉模糊。既然不通書信了,如今他又來撩撥她是什麼緣故?若論報復,沒有必要不是麼?他到底知不知道孩子是他的?知道了是否就會強迫她墮掉?如果一直誤會下去,他又是否會看在和藍笙多年的交情上,權且留住這一條小命。
她長長嘆息,既然重逢了,該說的話都要說開。她有滿腔的怨恨亟待發泄,她的孩子……她撫撫小腹,也是他的孩子!但卻被他稱作孽種,細想起來,這樣的淒涼諷刺!
她側過身歪着,馬車顛簸着向前,不知要帶她到哪裡去。她迷迷糊糊闔了會兒眼,聽見外面商鋪的鬧年鑼鼓響起來。嗆嗆嗆的一連串疾敲,半天才迎來蹬蹬的鼓聲。大概是到了收市打烊的時候,各家開始應景兒湊熱鬧。銅鑼、鐃鈸、鼓樂此起彼伏,遠遠聽起來甚調和。
這個年他會和她一起過麼?就算疙瘩一些,煎熬一些,至少他會在。秀說的沒錯,她的確是個孩子。才經過一場混亂,她居然因這想法又高興起來。
她低頭喃喃,“寶寶兒,你父親會認你的。母親跪下來求他,一定要留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