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重重帷幔進了內間,香儂早點了燈,滿室蠟油燃燒特有的味道。
香儂扶她坐到梳妝檯前替她抿頭,拿玉帶把烏沉沉的髮束起來,打量銅鏡裡的臉,年輕秀麗,眉頭卻籠着。
“小姐在想什麼?”香儂輕聲問,在她胸前塗上玉膏,用指尖一點點推開,香氣在溫暖細膩的肌理間氤氳。她垂着眼,涼薄寡淡。香儂看慣了她這樣的神情,也不以爲然,只道,“如今到了長安就別憂心了,舅老爺既然答應收留,一切自有他料理的。”
布暖倚窗坐在胡牀上,手裡捧着卷帛,漫不經心的瞥了她一眼,“我有什麼可憂心的?就是這裡不能呆,大唐地廣物博,難道沒我落腳的地方?”
香儂低頭給她塗抹手指,笑道,“正是呢,咱們還怕沒處去嗎?這裡不留人,咱們就往冀州去,大舅爺和夫人是嫡嫡親的兄妹,咱們投奔過去也使得。再不濟,自己置處房產單過,往家招贅個小女婿,小日子且美着呢!”
玉爐捧着雪梨進來,接口調笑道,“倒插門女婿九成是無權無勢的,怎麼及雲麾將軍好!秀說的沒錯,小姐要是能嫁給藍將軍,不是什麼煩惱都沒了嗎!”
布暖瞪她,“你也跟着瞎胡鬧!平白無故偏把他扯進來,人家不過受了舅舅所託到巷口迎一迎,你們卻在背地裡算計人家,人家豈不冤枉死了!”
玉爐撅着嘴嘟囔,“興許他還樂意被咱們議論呢!瞎子都看得出來,他送到沈府門前就算是辦妥了六公子的囑託了,爲什麼還要藉着看紅藥的由頭送到煙波樓來,又在醉襟湖邊上磨蹭了這樣久?他不是對你有意是什麼?”
布暖嗤笑,“你想得太多了點,湊巧而已。”
玉爐坐在月牙凳上削了梨遞給她,乜着她道,“我要是想得多,應該覺得你對他也是有意思的。他種他的紅藥,你去湊什麼熱鬧?”
布暖被她問得怔住了,半天才吶吶道,“我是瞧一個男人愛倒弄花草,有點奇怪罷了。”
香儂點起了零陵香,看布暖愣頭愣腦的樣子不由發笑,“玉爐這丫頭魔症了,路上顛了兩天不累麼?還不收拾了去睡覺,在這裡胡說八道討人嫌!”
玉爐吐了吐舌頭,服侍布暖洗手漱口,便託着漆盤跟香儂轉出屏風到外間去了。布暖閉上眼睛,聽見直櫺門在軌道上滑動的聲音,她們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手裡的卷帛沉甸甸幾乎拿捏不住,隨手往案頭一擱,翻個身,連被子都沒蓋就胡亂睡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做了一場夢。夢裡有個男人站在那裡,看不清面目,她的指尖曾經觸摸過他的輪廓,很親切,很熟悉,卻不知道他是誰。
醒來的時候倉皇失措,胸口嗵嗵急跳,有種東西要破繭而出。她喘了半天氣,略平靜了些下牀倒水喝,然後坐在那裡思忖那人到底是誰。
不是差點成爲她丈夫的夏景淳,不是她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從未相識,卻讓她生出刻骨的相思,說來太匪夷所思,明明虛無,又似乎真實存在。
布暖擡手敲了敲腦袋,她大約是要走火入魔了,都是秀和玉爐鬧的!近來老是做這樣的夢,她想那個一定就是命裡註定的人,之所以躊躇,是因爲還要等待。
玉漏水聲嘀嗒,已經到了夜半時分。她起身到窗前,推了窗屜子朝外看,月色很好,灑得滿世界銀輝。月光照在湖面上,水波流蕩間泛出粼粼的光。竹枝館前的桅杆上仍舊風燈高懸,只是迴廊上每隔幾步就點起了小燈籠,從煙波樓居高望去,那水榭廊子在薄薄的霧靄裡迤邐婉轉,升騰出一種仙境般飄渺的味道。
竹枝館的窗口是暗的,她站了一陣覺得遍體生涼,正想闔上窗扉,卻看見一個人拂柳而行,在藍笙那片紅藥園前稍作停留,回身上了拱橋,沿着水廊子朝着湖心亭去。
風有些大,把他的襴袖吹得鼓脹起來。煙波樓地勢雖高,離醉襟湖卻不遠,站在樓上,連他飛揚的頭髮都看得真切,當真是玉山將傾,翩若驚鴻。
布暖怔愣着,不確定那人是不是舅舅。舅舅是鎮軍大將軍,在她想象中該是穿着盔帽甲冑,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怎麼也不會是這樣書生氣的打扮。轉念再想想,藍笙都能儒雅得秀才似的,舅舅回了府裡,未必就不能夠。
迴廊上的人或許是感覺到什麼,放緩了步子駐足回望。這下子把布暖嚇得夠嗆,慌手慌腳的閃到了一邊,背靠着窗框又心有不甘,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躲,大概是本能反應。她唉聲嘆氣,做賊心虛麼?不就是看了人家兩眼,如果那是舅舅,也沒有必要遮掩。
她想大大方方站回去,可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心裡好奇着,想看看那人臉長得什麼樣子,於是扒着窗戶縫往外瞧。
嘖嘖!她讚許的咂咂舌,真是個好看的人吶!長身玉立,眉目如畫,眼波流轉間似有萬千風情。她歪着頭思量,萬千風情……用在男人身上似乎不貼切,但除了這個,她尋不到別的詞來形容了。
他站在那裡仰望,揹着手的樣子安閒自得。布暖想起《湘夫人》裡的話: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如果他是舅舅,那就是人和名字最完美的結合。
她的手指篤篤點着窗臺,搖頭晃腦的感嘆,“美人如花隔雲端啊!”再悄悄的看,他復往竹枝館去了,衣角飄飄,在那燈火闌珊處穿行,潔白的廣袖長衫,恍惚是這世間唯一的風景。
布暖倒在榻上胡思亂想,最昌盛的國度,最旖旎的時期,最漂亮的人……長安有着比洛陽更加血脈旺盛的生命力。她傻傻的笑,她有預感,這趟長安之行一定有奇異的際遇。
第二天起身頭暈乎乎的,乳孃領人來給她梳妝,沈府的婢女魚貫進來肅禮,張羅早點。她讓免禮,突然想起昨晚的情景,光着腳躍下胡牀去開窗。
乳孃唬了一跳,追趕上來問,“一驚一詐的,這是怎麼了?”
醉襟湖上水汽迷濛,燈籠都已經熄了,只是不見人影。她有些悵然,回頭問沈府的女管事,“尚嬤嬤,昨晚六公子回來過麼?”
尚嬤嬤和善笑道,“回來是回來過,只是軍中甚忙,公主招婿,這幾日有各國使節來求親,六公子負責宮城警蹕,天矇矇亮就往衙門辦公去了。”
布暖哦了聲,料着昨晚看見的那個就是舅舅,既然走了,也不必急趕着過去見禮,便趺坐下來任她們打扮,只道,“老夫人和葉家小姐回來了,勞你打發人來告訴我,我過去請安。”
尚嬤嬤欠身應個是,又道,“六公子走時吩咐,小姐在長安人生地不熟的,別忙着出府,暫且歇息兩天,等六公子空閒下來再帶小姐往外頭散心。”
布暖微蹙了蹙眉,她在家時就聽母親說舅舅規矩嚴,到了這裡是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家裡小廝婢女各司其職,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行一步路,小到連眼神表情都是收斂自律的。不讓她隨意走動,想來是家規的一部分。她雖然不太滿意,可到了人家屋檐下不比在自己家裡,總要受些約束。
“是,我知道了。”布暖笑了笑,見下頭人都出去了,示意秀拿些錢帛出來賞她。
尚嬤嬤誠惶誠恐的推辭,“大小姐的情奴婢領了,這東西萬萬不敢受。”
秀只管往她手裡塞,“不值什麼,往後在府裡要仰仗嬤嬤多照應呢!我們小姐年輕,有些地方不周全的,還請嬤嬤多提點。”看尚嬤嬤臉上猶豫,十個手指想抓又不敢抓的樣兒,秀索性掀開藤蓋子,把東西裝進食盒裡,往她腿邊送了送,笑道,“這是該當的,我們知道六公子高官厚祿,待下面人也寬綽,這麼點東西嬤嬤未必瞧得上眼。但這是我們小姐的心意,嬤嬤好歹收下,算給家裡孩子買糖吃的。”
尚嬤嬤搓了搓手,尷尬道,“這怎麼好意思,府裡沒這規矩的。”
“嬤嬤多慮了,人情嘛,做什麼要放到規矩裡論?”布暖呷了口香茶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嬤嬤知道,我客居在這裡,怕不留神惹舅舅和外祖母生氣。他們不方便說,我倒成了不知趣,那樣就不好了。”
尚嬤嬤點頭,“小姐真是個仔細人!說起府裡規矩,也沒有特別的,老夫人那裡沒什麼,無非是大家子裡尋常的教條。只六公子有些地方揪細,府裡不管誰,沒有他的允許一概不得上湖心亭去,就連知閒小姐也是一樣。還有就是他問你話,你一是一二是二,不準打半句誑語。他有了上句,你再接下句,不準瞎搭話,不準聒噪……”尚嬤嬤怕嚇着她,忙笑道,“也不是那麼瘮人的,六公子脾氣還算和善,就是喜靜,府裡不許喧譁,治軍也是這樣。奴婢有一回奉老夫人之命往屯營給他送風寒藥,偌大的中軍營帳,單是將軍校尉、司階中候都有二三十人,卻是鴉雀不聞,連聲咳嗽都沒有的……”
布暖聽得目瞪口呆,尚嬤嬤才發現自己是越描越黑了,又訕訕的笑,“六公子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過督軍出身,難免嚴謹。小姐是嫡親外甥女,疼都疼不過來,總不至於太過苛責,小姐把心放在肚子裡吧!”
布暖擱下茶盞,轉過臉讓香儂貼雲母花鈿,照着鏡子擡手抿了抿鬢角,溫聲道,“我也沒別的,不過謹言慎行罷了。”
尚嬤嬤賠笑,“單這樣也足了。”言罷欠身納福道,“叫小姐破費怪不好意思的,謝謝大小姐的賞。大小姐要是喜歡就往園子裡散散吧,只要不出府就成。奴婢那裡還有活計,這就告退了,等接着滌垢庵的信兒再來通稟小姐。”
玉爐送尚嬤嬤到門口,回身說,“六公子既然規矩嚴,怎麼託付藍將軍迎小姐?小姐是未出閣的姑娘,讓個男人來接算怎麼回事?”她撫了撫下巴,驚喜道,“莫不是六公子有意把小姐作配藍將軍,先讓你們見上一見,若是好,就讓藍將軍來提親?”
秀喜笑顏開,“那敢情好!真要這麼的,這事十有八九是成的。”
布暖由得她們自娛自樂,依她看,舅舅這樣安排不過是怕她覺得受了怠慢。他值上忙,府裡當家的又在庵堂裡齋戒,只剩一屋子丫頭僕婦沒個樣子。藍笙是他至交,託他代爲迎接才顯得鄭重其事。他一番苦心,到了她們眼裡竟變成另有所指,真叫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