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是從一品的銜兒,不單是品階問題,出身上也有講究。嫡系的皇親國戚,當今聖上的堂姐,衆臣狹路遇上了,務必要肅容拜見。
容與上前行空手禮,“請郡主千歲金安!”
陽城郡主熱絡道,“六郎不必多禮,快來坐下。你母親可好?”
容與謝了坐,恭敬道,“家母甚好,勞殿下掛念。我常說要去府上請安,總是不得空。今天竟在這裡遇着殿下,容與實在是慚愧得緊。”
陽城郡主含笑打量他,這孩子她瞧着長大的,爲人足重,玉韞珠藏。不似晤歌這樣直腸子,胸中有丘壑,是個不可多得的將相之才。如今就算是高升了,仍舊是不驕不躁的樣子,光這點就令她欣賞。
“不值當什麼,我知道你忙。你和晤歌好,親得兩兄弟似的,我也拿你當自己的孩子,有什麼可計較的!”郡主和煦的笑,“哪天得閒和晤歌一道來家裡,我也喜歡的,備好酒菜招待你。”
容與起身作揖,“多謝殿下。”
郡主頷首,佯作想起了什麼,溫聲道,“我聽說你府裡來了個外甥女?是叫暖兒麼?真是個喜人的名字!你家去,別忘了帶她過府來,我也想見見她。”
她說得儘可能淡然,容與卻是聽得別有滋味,心裡揣度着藍笙大約已經和他母親交了底,畢竟鹽角坊裡那番言論足夠長安人津津樂道個十天半個月的。所幸家裡阿孃不知道,上次既然表了態,這會兒計較起來也麻煩。但能隱瞞多久?邁出了沈府,免不了會有耳聞。
容與揖手稱是,掃了藍笙一眼,他眼神閃爍的樣子活脫脫就是個紈絝。他有些惱火,藍笙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過於自以爲是。暖兒非得要配給他嗎?倘或遇到了更合適的呢?雖然不知那人何時何地會出現,總之他篤信會有這麼個人。和布暖真心相愛,眼裡心裡裝不下別的,只有她。
誰都可以,卻絕對不會是他雲麾將軍。
藍笙去勸慰郡主,“母親先回府去吧,兒要辦差了,你在這裡,我放不開手腳。”
陽城郡主白他一眼,原想再打聽些有關那姑娘的消息,轉頭琢磨也不急在眼下。反正後頭還有見面的時候,相了人覺得合心意再問不遲。
“既這麼,你們辦公要緊,我便回去了。”婢女來摻她,她抻了抻腰帶站起來,走了幾步突然回身問容與,“你母親可爲你物色侍妾?”
容與愣了愣,躬身回道,“家母提起過,只是容與拙見,嫡妻尚未進門便納妾,似乎於理不合。”
陽城郡主笑道,“你別怨你母親,誰家不盼望着開枝散葉?你母親只你一個兒子,愈發上心,換作我也是一樣。大家子三妻四妾稀鬆平常,人人都是這個樣子的。”
藍笙聽得發毛,郡主這是有意當着容與的面說的麼?人家外甥女還沒答應許給他就把人嚇着了,這事還能成?
容與不動聲色,只溫吞應道,“殿下說得是。”
“我想起一樁事,上趟遇見宋明府家夫人,那夫人同我哭訴,家裡小姐害了病,日日渾渾噩噩不知所以。”陽城郡主撫了撫髻上橫插的金步搖,衝容與笑道,“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容與和藍笙對視一眼,心下疑惑,因道,“殿下但說無妨。”
陽城郡主猶豫一下方道,“這話論起來叫人啼笑皆非的,那宋小姐害的是相思病,寒食那天踏青見着個郎君,回來之後茶飯不思,倒頭就作了病。”她沉吟了下又道,“家裡鬧得摸不着頭腦,再三再四問了,丫頭方支支吾吾的說出來,竟說那日見着的人是北門鎮軍大將軍,可不就是你麼!”
饒是容與事事運籌帷幄,冷不防聽了這個也把他唬住了,惶然立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郡主訕訕一笑,“宋夫人是沒法子了,女兒進了死衚衕裡,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他們家自識不敢高攀,託我給你帶話,宋明府知道無理,可爲了女兒也只有厚着臉皮,求你積德行善救救他家閨女。宋家且等着你迎娶葉小姐,只要你點個頭,宋小姐自願給你做妾。我先同你通個氣,回頭還要和你母親說的。”
這下子他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像是給飛來峰砸中了似的,一時轉不過彎來。底下同來的郎將面面相覷,上將軍這等高官厚祿,芳心暗許的長安貴女多了去了,自願給他當妾的倒還是頭一回碰上。
藍笙見他目瞪口呆,不厚道的大樂起來,拱手道,“恭喜上將軍了,豔福不淺啊!正室還未過門,偏房都已經有着落了。”
容與惱怒的瞪他,“你這是幸災樂禍麼?”轉而對陽城郡主道,“這事不必問家母,容與立時就能給答覆。勞煩殿下,再遇見宋明府與夫人時替容與轉達歉意。若是有別的指派,容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至於納妾一事……恕容與斷乎無能爲力。”
“無能爲力什麼?無非家裡多副筷子,她又不要你抱着哄着,還能伺候你,給你生孩子,多好的事!”藍笙只顧笑,衝薊菩薩和伽曾擠眉弄眼。
陽城郡主頗合心意的點頭,“這話我愛聽,你懂得這些道理,日後諸事就好辦了。”
藍笙的笑容僵在臉上,忙改口道,“我是說容與,同我什麼相干?我將來是要對我娘子一心一意的,絕不納妾。”
容與轉過臉來,眼裡不耐到了極點,語氣也失了往日的溫文,冷冷一哼道,“你要鍾情,我便是隨意的人麼?趁早給我閉嘴!”
陽城郡主不理會兒子謬論,唏噓道,“那可怎麼好,人家姑娘都要病死了。”再瞧容與,武將戰場上看夠了生死,似乎對這個毫無感覺了。她心裡動了惻隱,他卻仍舊漠然,挺拔的身姿昂然立着,嘴角的輪廓冷而硬。
世間男子多薄倖,便是溫潤得玉似的,終究也有一顆鐵石樣的心腸。陽城郡主低頭嘆息,“我是可憐透了她,宋姑娘心思這樣重,可見是個用情至深的。你也別一口就回絕,好歹留個後話,當真一氣兒斷了她的念想,只怕離鬼門關不遠了。”
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道,“殿下恕罪,容與無意納妾,姻緣的事,豈是隨意能夠屈就的!”
陽城郡主無可奈何,若是單爲了救人便要他娶人家,的確是委屈他。他和那些世面上游蕩的貴公子不同,他沒有隨意表示同情的習慣。愛慕他的女子何其多,個個害相思,個個要死要活,那他的將軍府大概是裝不下的。
“也罷,看她的造化罷了。”陽城郡主心裡惆悵,攜了婢女往門牙上去。眼角瞥見容與率衆恭送,無力的回了回手,便邁過門檻轉出了左威衛府。
堂里人都有些懵,只暗歎這世道忒古怪,果然讓女人在外頭亂跑是極不好的。不過踏個青,瞧了一眼鎮軍大將軍,便要把自己一輩子貽誤了。
容與回身吩咐侍從拿睦州布兵圖來,撩袖在紫檀百齡桌上鋪好。正要談公務,卻見藍笙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料着他滿腦子的風花雪月又發作了,便忍性子叉腰看他,“能說正經事了麼?”
藍笙唔了聲,擺手道,“且過會子,千歲來鬧了我半天,先讓我喘口氣。”他壓了壓手,“諸位先坐,我吩咐人上茶。”拔着嗓子衝門口卒子道,“找我前兒得的碧螺春來,先頭郡主用的苦茶都倒了,別混在一處弄錯了。”
幾個人聽得古怪,也別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藍笙嘿嘿笑道,“我是怕郡主絮叨個沒完,說渴了喝口茶接着訓我。索性上了苦茶,好叫她早些回府。”
這種事大概只有雲麾將軍幹得出來吧,算計自己的母親毫不含糊。幾個人對視,一臉的難以置信。藍笙不甚在意,他更關心沈大將軍遭遇的稀奇事,咧着嘴道,“依我說,抽個時候過宋府瞧瞧去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歹見上一面,說些體己話,不定就把人從閻王殿拉回來了。”
薊菩薩頗有些豔羨的味道,“長得俊就是好,有姑娘尋死覓活的要嫁。不像我那會子,這麼張臉,我阿孃爲我張羅婚事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去!”
大夥兒都把視線調到薊菩薩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孔上,他名字叫菩薩,五官和菩薩可沾不上半點邊。他的年紀是幾人之中最大的,以往常年駐紮在玉門關,官升得不快,狠吃了些苦,以至於肉皮怎麼都養不回來了,又黑又糙。加上又是天生的麻子,不笑的時候那張將軍臉真是要人命的威嚴。無怪乎當年娶妻難,衆人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別過臉去,深有感觸啊深有感觸。
伽曾咳嗽一聲道,“大都督尚未娶親,眼下就談偏房的事未免過於急進了。家裡老夫人固然不反對,少夫人怎麼樣呢?到底是原配,夫妻傷了情分日後不好處。”
容與不吱聲,茫茫然望着窗外碧藍的瀟瀟蒼穹出神。大唐盛世,但凡有地位的男人,妻妾成羣是再正常不過的,可他卻不能。他做不到,應付知閒已經是敷衍,沒有義務再去對另一個女人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