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麼坐着,靜靜看着她。她從門口挨進來,簡直如同上刑場的架勢。他只覺心都涼透了,她那麼怕他麼?怕見他,大概是懶得解釋吧!他發現自己來錯了,他一出現就給她帶來陰霾。看看這屋子,這一桌一椅、一磚一柱,都是藍笙的手筆,和他毫不相干。她在這個世界裡,遠比在那雕樑畫棟的將軍府快樂。藍笙給她的東西,自己這一生都難辦到。爲什麼還要爭呢?
他像個蒲團上打坐的沙彌,經文朗朗上口,可惜從來參不透佛理。一切只是習慣,習慣性的理智,習慣性的堅強,習慣性的端着姿態審視對方。如今連這習慣都要崩盤了,沒有了框架,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想他所謂的好人要做到頭了。他經不住那些衝擊,腦子裡勾勒出千種萬種足叫他泄憤的場面,必須要咬緊了牙關,才能遏制住破壞的慾望。
她挪進來,只道,“你怎麼來了?”顯然是出乎她預料的,她以爲早在打發汀洲回話時,一切便已經自動結束了。
他面無表情,木木的,打量她的眼神彷彿她是他營裡的兵卒,冷酷、不帶任何感情。也不搭她的話,起身道,“你這園子倒還不錯。”走到門前,突然回頭衝她一笑,“不領舅舅四處看看麼?”
他笑得和風霽月,她的心卻劇烈痛起來。她哦了一聲,解下呢氈大氅打算遞給秀。他壓住了她的手,重又替她繫上飄帶,溫聲道,“別脫,外頭冷,又起風,仔細凍着。”
她幾乎要顫起來,猜不透他,也不明白自己現在的心情。愛他,更懼怕他,這到底是怎麼樣一種熬人的困境!的確該做個決斷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要拖垮所有局內的人。她的態度很明確,如今只剩兩條路,要麼同他遠走高飛,要麼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已經到了愛情的分水嶺,沒有折中的辦法,將來也絕不存在任何的藕斷絲連。
她下了決心,對乳孃道,“我和舅舅逛園子,你不必跟着。去準備酒菜,咱們留舅爺吃頓飯。”
秀無法,只得點頭應下,一步三回頭的往後廚去了。
“舅舅隨我來。”她說,自己先出了門。
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暗香襲人,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她叫他舅舅,不再喚他容與,單這一個稱謂已叫他落寞。他怔怔跟在她身後,腳下虛浮着,踩在雲端上似的。風吹起她白色的氅衣,底下鼓脹起來,像鷹張開的兩翼。他倒真擔心她飛起來,太過自由,超脫他的掌握。
二進的園子和前院只隔一堵牆,透過形形色色的花窗能看見那邊精妙的佈局。這裡和別的宅子不同,一般人家鑿潭堆假山都放在一進,好供親朋進門時賞玩。這園裡的景緻卻集中在後園,那便是典型的別院造法——不歡迎來訪,完全私人的自娛自樂。
別院這個概念刺痛他的神經,藍笙建個別院安頓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向他示威麼?證明她是他的所有物?自己再愛着便是不光彩的覬覦?他微蹙起眉,“你一個人回來的?郡主如何?”
她慢慢停下步子,站在池邊的小徑上,低頭道,“晤歌回皇城去了,今日太子殿下大祭,他也不好一直不露面,總要點個卯的。郡主殿下沒什麼,單說頭疼。受了風寒,又添上太子崩逝這一樁,大約是傷了心神,調息調息也就好了。”
他一向眼裡不揉沙,如今聽她口氣,完全站在藍笙那邊,果然像極了一家人的模樣。他扯了扯嘴角,“晤歌?現下不叫藍家舅舅了?還沒成親,改得倒挺快!”
她擡起眼看他,似笑非笑的一雙眸子,“你這話什麼意思?聽着像吃醋似的,莫不是我會錯了意?”
他有些狼狽,不得不承認,吃醋是難免的。他愛她,有愛就有醋性,不論男人女人都一樣。只是沒法子口頭上屈服,便轉過身道,“你是明白人,不用我言明來意。去收拾東西,我不許你住在這裡。”
她並不按他說的做,籠着手道,“你要帶我去哪裡?是帶我私奔?還是帶我回你和知閒的府第?”
他不由惱怒起來,恨她牙尖嘴利,半點不饒人。他何嘗不想帶她走,他也厭倦長安的一切。若是無牽無掛,他哪裡用得着經受這麼多的痛苦!她怨他,自己又去怨恨誰?他氣極了,脫口道,“對,我帶你私奔!不顧其他人死活,就我們倆,到海角天邊去!”
她怔忡着,嘴角漸漸浮起蒼茫的笑,“我知道你重責在肩,所以早就不再期待了。我對你死了心,你還不明白麼?從出宮我就打定了主意,既然一開始沒有回將軍府,以後也不會。你這會子來找我還有什麼意思?知閒察覺了,你偏叫我回去,回去做什麼?活在屈辱裡,每天戰戰兢兢的看她的臉色過日子麼?你心裡只有自己,什麼時候有過我?你不過是想顧全你的面子,怕外人背後說嘴,說將軍夫人容不下外甥女,來給自己圓場子而已。”
她的每句話對他來說都像凌遲,在她眼裡他這樣卑鄙無恥麼?他冷笑,“你曲解得好,如果這樣可以讓你痛快些,你只管臆想。但我不管你有多恨,死心也罷、厭惡也罷,今天一定得跟我走。”
她別開臉,“我不走,這裡是我的家,我不願意寄人籬下。”
“這是藍笙的家,不是你的!你怎麼這麼擰?”他拔高了嗓門,“如何才能解你心頭之恨?你索性一刀要了我的命,那兩下里也就安生了!我好難,你知不知道?這幾個月來我過的什麼日子,你永遠不懂!你只知道怨我,恨我,你叫我怎麼辦?我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娶你,就算瞞過了天下人,我過不了自己這關!只怪你我同根而生,這輩子無緣,只有待來生了!”
他終於感到發泄的暢快,把胸腔裡憋悶的苦楚一股腦兒倒出來。吼完了,心空了,也碎了,死一樣的跌落進塵埃裡。他這樣難過……他擡手遮住眼睛,嘴角微沉着,控制不住的抽搐。眼淚從指縫間溢出來,順着腕子蜿蜒流淌進寬大的襴袖中。
他崩潰了,崩潰吧!他沒辦法做到鎮定了。得過且過已經行不通,恍如大敵當前,他兵敗如山倒。她倒戈一擊,他無計可施。
她當然看到他的眼淚,也震驚得無以復加。可是世間安得雙全法?她總要爲藍笙和知閒想想。其實他們都很無辜,有罪的是她。她突然覺得自己該死,原本他們每個人都過得好好的,是她的出現打亂了所有人的生活。她是入侵者,一切因她而起。
她退後兩步,腳下踩着池沿上不甚緊實的砂土。他說這輩子無緣,只有待來生。她失望至極,他來這裡,就是爲了一再提醒她他們沒有未來麼?
“那就不要逼我回沈家,我是外戚,我不姓沈。就算你放任不管,也絕沒有人會怪你半句。”她灼灼看着他,“你若是不捨,那就留下來。我去給藍笙和知閒謝罪,我不求名分,只要跟着你,好不好?”
他錯愕的低呼,“你瘋了不成,這怎麼可能!”
她傷透了心,垮着肩衝他悽惻的笑,“你看你多理智,多無私!就算我願意做個見不得光的女人,你都未必稀罕。我覺得自己真是賤透了,擁有的不珍惜,得不到的偏要去爭,爲什麼會這樣?”她突然橫起了眉,“不如死了乾淨!”
他猛然發現不妙,她向後仰倒,待他去拉已經來不及了。
轟然一聲響,她跌進了養荷的池子裡,帶着她絕望的心一同沉沒下去。冰冷的湖水灌進口鼻的時候,她並不感到恐懼。她才活了短短的十六年,雖然豐衣足食,可情上已經嘗夠了辛酸。活着沒有想象中的好,倒不如像賀蘭一樣,索性豁出去了。連同得不到的愛情一道去死,這一生結束了,罪業也就還盡了。
她聽見岸上的驚呼,隔着厚重的水牆,聲音像從世界那頭傳過來的。她揣測着,她若是走了,容與會不會傷心?會不會爲他的固執後悔?她不願意雁過無痕,要在他生命裡畫上深刻的一筆。至少讓他記得,曾經有個人爲他不顧一切過。
她的設想很悽美,但是實行得不夠完善。也不過轉瞬罷了,就被他從池底撈了起來。
他粗魯的把她拖上岸,不等她喘口氣,辣辣一記耳光打了上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要我的命何至於費這周折,你一句話,我即刻以死謝罪!你爲什麼……”他跪在那裡,哽得語不成調,“你這麼惡毒,要我眼睜睜看着你死麼……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秀在一旁哭得肝膽俱裂,“我早知道要出事!你這傻丫頭,這麼的,可是要連我的命一道討去麼?哎呀……我的肉,我也活不成了!”
亂糟糟的一團,她頭昏腦脹。肺葉裡痛,臉上也痛,她呆住了,凍得瑟瑟發抖。玉爐捧了棉被來裹住她,嚎啕大哭着。香儂嚇得面無人色,喃喃道,“這是怎麼了?怎麼了?爲什麼呀?”
所有人都問爲什麼,她也說不清爲什麼。就像孩子的哭鬧,剛開始可能有目的,時間一長連自己都記不起來了。大概是一時的衝動,叫衆人傷心,也惹怒了他。她撫撫臉,他打她,是因爲恐懼還是憤怒?
他的手指幾乎掐進她肉裡去,“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真恨,爲什麼要再見到你!爲什麼要生出這段孽緣來……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麼程度?怎麼樣才肯放過我?像賀蘭和太子一樣去死,是不是?”
她的頭髮簌簌往下滴着水,眼睛裡依舊是無盡的嘲諷。她說,“我從來沒有禁錮你,你也不需要我的救贖。一直糾纏着不放的人是你,舅舅。”
看來真的是他的錯!他蹣跚着站起來,喪了魂般機械的點頭,“你說得對,是我糾纏着你。所以你不必死,該死的是我!”
他連最後一點神識都要泯滅了,再經不得這樣大的衝擊。離開這裡,一刻都不要呆下去!他踉蹌着朝外去,孝袍子吃透了水,沉沉包在身上,簡直如同上了重枷。他艱難的挪步,身後有婢女挽留勸解的呼聲,他充耳不聞,只是不想再見她。然後他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忍不住潸然淚下。
告別了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他的生命裡還能剩下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