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爐仔細端詳她,“眼睛怎麼腫了?像哭過了似的。”一面扯香儂,“你瞧瞧,我沒說錯吧!”
香儂嘆了口氣,“纔剛藍將軍把瓔珞送來了,是爲了這事?到底怎麼的,也沒交待一聲,撂下就走了。”
布暖蹙眉別過臉,“一時說不清,別問了。我這樣就不去赴宴了,玉爐替我去給老夫人告個假,就說中了暑氣,在屋裡歇會子。”
玉爐領命往花廳裡去了,香儂扶着她上了夾道。後面是內眷住所,賓客一般不會涉足,她倚着香儂,真如同被太陽曬暈了頭,惶然無依的。脖子上出了汗,癢剌剌的。她擡手抹了抹,又變成了若無其事的模樣。
“青廬裡什麼樣子?是擺榻還是擺篾席?”她左右轉頭看林間枝丫上的花,湊手摘了一朵,踅身給香儂插上。細看看,重又調整一下方滿意。又道,“大熱的天,一晚上住青廬怪受罪的。蚊子蠓蟲要吃血,第二天定是滿身的紅包。”
香儂扶了扶花,“哪能呢!裡頭點了香,半夜還要薰兩回艾把子。吃酒鬧洞房,折騰到三更,睡上不多會兒天就該亮了,咬不着的。”
成個親真不是隨便的事兒,青廬裡頭的東西正午纔開始佈置,能往裡頭去的人簡直比宮裡選女官計較得還多。要沒出閣八字重的人壓陣,這是頭等討吉利的規矩,是能保得新郎新婦長長久久百試百靈的方兒。
葉府裡丫頭陶騰遍了,夠格的只有八對,還缺兩個。恰巧香儂和玉爐都是午前生人,命格也夠了分量,葉夫人好說歹說,布暖拉不下臉拒絕,就打發她們去了。
誰知後頭舅舅又來怪罪,她是憋了一口氣的,心想替你丈人家辦事,反過來還要遭開發,簡直太沒天理了!她做好了準備,他要追究下去,她就帶着底下人挪窩。橫豎沈家不是她能安生立命的地方,如同旅途中的風景,駐足看一看尤可,看過了,就要奔赴下一站。即使再留戀也無濟,不是你的,就算你拼盡全力,到最後仍舊不屬於你。
香儂開始同她說趣聞,說客人裡幾個女孩兒多不知趣,沒有得到允許就進了青廬,摸過拜天地用的供物,葉夫人怎樣強顏歡笑着命人把東西撤了重換。又說尚書令夫人的裙子多不合身,一道道勒得像塞足了米,煮後爆開腰的糉子。最後說四娘如何的遭人恥笑,知閒小姐如何的冷眼旁觀,話裡滿是對弱者的無盡同情。
布暖折了段樹枝在手裡搖擺,“有什麼辦法,她們大約都覺得四娘嫁不出去,以後要拖累父母兄弟的。”
香儂攏着畫帛道,“也是,四孃的確是磕磣了點,要嫁體面的女婿,怕是不能夠。”
布暖把葉子一片一片的揪下來,仰着頭道,“那可說不準,就算目下配個小吏,日後再一步步擢升,也是一樣的。依我說,太出頭的反倒不好,有時候拙劣些未必不是福氣,你聽說過水滿則溢麼?一氣兒嫁個位高權重的美男子,回頭還要提心吊膽擔心他娶妾,到底誰也不願意把丈夫分一半別人。”
香儂斟酌着點頭,“這話很是,就比方知閒小姐和六公子,爺們兒太好了着實不放心。你看前腳走,後腳就有人打主意,這日子怎麼過得!說六公子長情,不過是當下罷了。等時候久了,日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看都看得生膩煩。女人上了三十就中瞧,男人三十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兩不同啊,沒法子比!”
布暖想了想,“等知閒三十,舅舅大約也滿四十了。”
客居的下處在一間大木柞明間的邊上,葉家廊院高低錯落,往深處去愈發的曲徑通幽。兩個人上了臺階,香儂扶布暖在臥櫺欄杆前坐下,邊應道,“男人四十也不老,你瞧府里老爺,快滿四十了,哪裡顯得老?”
這倒不假,布舍人三十九歲了,留着兩撇精神奕奕的小鬍子,站着坐着都是文弱儒雅的樣兒。幾十年如一日,彷彿歲月在他身上壓根沒留下痕跡。
布暖摸摸鼻子,“我阿爺是文臣,舅舅是武將。文臣筆桿子安天下,武將縱橫沙場刀口舔血,是一樣的麼?”
香儂嗤笑着,“那不見得,如今邊疆沒有戰事,六公子又是戍守京畿的,和文臣沒多大區別,照樣養得細皮嫩肉。退一萬步,將來風餐露宿把臉吹壞了,黑裡俏的,老樹不是樹齡越長越值錢麼!”
布暖半張着嘴,發現香儂真是了不起。這樣的比喻都想得到,不是尋常人啊!
她揉揉後脖梗,“打盆水叫我洗洗臉。”想起他的話,又補充道,“再上些粉。”
香儂唔了聲,“我原本不想問你,你近來是怎麼了,動不動哭得眼睛都腫起來。昨兒外頭回來是這樣,今兒好好的又是這樣,到底是爲什麼?心裡有事就說出來,一個人熬着,熬到多早晚去!”
布暖怔怔的想,就是說出來也沒人能幫得了她,於己不利,於他也有妨礙。還是守住這個秘密,將來帶進棺材裡去吧!
“沒什麼,不是哭,是眼睛癢,揉的。”她低頭浣帕子,驀地想起舅舅先頭給她淨臉,心裡就弼弼跳起來。
他差一點就撫上她的脣廓了!現在回頭計較,她似乎是存了點蠱惑的嫌疑。爲什麼閉上眼睛?潛意識裡應該是在期待什麼的,期待他更靠近,期待和他更親密,甚至期待他能吻她……
她捧着發紅的臉被自己嚇傻了。這個想法真大膽,誘惑自己的親舅舅,不是人乾的事啊!不能夠!她篤定的確信當時絕對沒有這個想法,捧着水在臉上擼了兩把——她是腦子發昏了,真夠高看自己的,她能有這樣的勇氣就不會只顧在這裡惆悵了。她應該英勇的縱到沈容與面前,叉着腰亮開嗓子把心裡話說出來。然後呢……然後也許把他驚得魂不附體,日後對她退避三舍。
他一定會以爲她瘋了,他可以原諒她的乖僻,卻不能容忍她的疏狂。她跌跌絆絆的追隨,在他看來,或者還不如他馬蹄後揚起的塵沙。
“香儂,你說我還有將來麼?”她撐着梳妝檯前傾着身子,菱花鏡裡映出一張美麗的臉,顰眉渺目,嘴脣豐盈。她按了按脣瓣,口脂滲進了淺淺的脣紋裡,對此蒼白的臉,顯得出奇的豔麗。她用手背擦了幾下,擦得太狠了,口鼻四周還是一圈隱隱的紅。她懨懨收回手。聲音平板沒有起伏,“夏九郎爲什麼要死呢?如果他還活着,我這會子大約正安逸的做我的少夫人。沒有來長安,沒有見到他,一定會過得很好。”
香儂頗意外的望着她,“如今說這個有什麼用,人死燈滅,過去的事別提了。你還記掛着,仔細他丟不下手回來找你!”恐嚇了一番又問,“你說的他是誰?是藍將軍麼?”
布暖自己蘸了鉛粉往臉上敷,不好說實話,只有支支吾吾的搪塞,“什麼他?我沒說,你聽錯了。”
真是拿人當傻子!香儂橫了她一眼,看她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不是爲情所困倒有鬼了!至於那人是不是藍笙,說不太準。總之煎熬得這樣厲害,讓人費解,莫非是陽城郡主不答應麼?還是顧忌自己在洛陽的事,怕穿幫了不好收場?果真是兩難的,藍家的權勢地位,等閒不好草率。即便是過了門,萬一有個好歹,連累的人就海了。
“你別躁,回頭找六公子說說吧!自己至親,別抹不開面子。眼下也只有他能幫襯着了,不指着還能指着誰呢?”香儂端了銀盆出去潑水,正要退回屋裡,見玉爐從甬道那頭慌慌張張的跑過來。她皺了皺眉,“做什麼?火燒了尾巴?看看這孟浪/樣子!”
玉爐邊跑邊嘟囔,“別一味的罵我,出事了!”
布暖回頭問,“出了什麼事?我沒去吃席老夫人不高興了?”
香儂啐玉爐,“整天神神叨叨的,沒病都要叫她嚇出病來。”
“真真沒良心!”玉爐團團的臉上顯出大大的不快,“我一氣兒從前園跑過來的,跑得腰子都疼,你不給我看茶,還在哪兒編派我,算怎麼回事!”
布暖道,“別貧了,快說吧,出了什麼要緊事了?”
玉爐扭過身子道,“我才聽人說周國公來了,就上前邊園子裡去瞧。好傢伙,我打從落地起就沒見過這麼俊的,是個絕世的美男子嚜!那個周國公隨了禮不吃席,單說要各處逛逛。六公子打發汀洲知會我,叫小姐別出屋子,回頭等宴畢了再過來。”她探頭探腦問,“上回就聽說周國公對你有意思,六公子又是謹小慎微的,莫非他這趟是衝着你來的?”
布暖心裡一跳,“管他怎麼,不出園子就是了。他也是官場上混跡的人,不至於連尋常規矩都不懂,還闖到女眷下處來不成!”
這是個可怕的消息,賀蘭敏之真的來了!若目標當真是她,連她都要爲他這種契而不捨的精神歎服。鹽角坊照了一面竟讓他這樣上心,可見他是個多麼窮兇極惡的色中餓鬼啊!
玉爐還在嘖嘖抱憾,“可惜可惜,這樣有頭有臉的人,名聲卻臭不可聞,白白糟蹋了!”
香儂哼了哼,“什麼翩翩佳公子,讓你生出這一大套感慨來!”
玉爐斜靠着門扉道,“你是沒親眼瞧見,等見着了只怕比我還驚訝呢!”
香儂只是哂笑,“你當我同你一樣花癡麼?這麼個不懷好意的人,虧你還口口聲聲說他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