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澗雅序在後圍的樓裡,從這頭過去,兩側是齊整的勾片欄杆,雅間四角風燈高懸,三張矮几擺出了個半圓型。
容與引她進去,席墊正前方供着一架琴,亭內早有了人,兩個環髻的小丫頭和一個盛裝美人在邊上俯首而立。
那盛裝美人穿着近乎透明的金縷上衫,胸前雙臂裸露出大片纖白豐腴的皮肉。髻上戴着雍容的牡丹絹花,眉心描紅,那千嬌百媚的樣子一看便知道是個歌姬。
容與轉身道,“你在這裡稍等片刻,我打發了那兩個人就過來。咱們甥舅有十年未見了,要好好的敘敘舊。”
他已經萬分溫和,卻不知爲什麼會惹得她瑟縮一下。他忖着她八成是經歷了那些事嚇壞了,孩子可憐,人生纔開始就毀掉了大半。他尤記得頭回見她,那時她才滿五歲,怯生生坐在鞦韆上,兩隻小手緊緊抓着繩子,一張泫然欲泣的臉,那麼的惹人憐愛。
他嘆息着,越發放柔了聲氣,“你似乎很怕我,怎麼了?我是你舅舅,心裡有話就同我說,咱們骨肉至親,別鬧生份纔好。”
布暖諾諾稱是,笑了笑才說,“我常聽母親提起舅舅,統領五十萬大軍,威名赫赫的。我倒不是怕,不過是敬畏罷了。”
容與脣角微揚,這丫頭很會說話,分明是懼怕,硬說是敬畏。他也不在這上頭糾纏,日子一久熟稔了自然就好了。
“先吃些果子聽聽曲兒,我想法子儘快過來。”他囑咐妥當,踅身往欄杆那頭去了。
布暖站在門前百無聊賴,那歌姬上來福身,“奴叫婉,小姐請上座,奴爲小姐彈唱一曲如何?”
布暖抿脣笑道,“過會兒吧,等上將軍來了再說。”
那婉姑娘眼波流轉,搭訕道,“小姐不是長安人氏?”
布暖點點頭,“我聽說你們是幽州來的,幽州的變文唱得好,薛家班子是最有名的。”
“唱腔調子也差不了多少,薛家班裡兩位角兒有來頭,洛陽城裡的達官貴人們捧着的,大腿粗,名頭跟着也就響了。”婉姑娘又笑道,“小姐是上將軍的貴戚,真是失敬!上將軍名聲如雷貫耳,奴以前只當他必定是上了些年紀的,沒想到竟是個年輕後生。”
布暖只是笑,也不搭話。但凡長得俊俏官職又高的男人總會讓人側目,舅舅這樣的於姑娘們來說就是香餑餑。
她倚着欄杆朝外眺望,街市上人來人往極熱鬧,只是似乎全城戒嚴似的,只站了一陣,就看見好幾隊穿着甲冑的兵士穿梭巡視。
婉姑娘見布暖溫婉沒脾氣也隨意了些,順着她的視線探看,喃喃道,“到底是公主招婿啊,這聲勢當真浩大,聽說各國使臣把丹鳳門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了。”
布暖奇道,“怎麼都是外埠人求親?駙馬不在中原選嗎?”
婉臉上滿是譏諷,“外埠人不懂裡頭行市,中原人都猴精的,公主就算美若天仙,誰又敢娶?嫌綠雲沒有罩頂麼?”
布暖哦了聲,她在洛陽時聽父親說起過,大唐開國以來公主們受寵,大多是嬌奢淫/逸無所不用其極的。駙馬在公主面前大氣不敢出,紛紛感嘆這行當是個身心俱受摧殘的倒黴差事,因此五品官員以上,但凡自己或是兒子長得齊頭整臉的,莫不早早訂下婚約以防不測,這也算是盛唐一大奇景了。
“二聖會把公主嫁到蠻荒之地去?”吐蕃也好,回鶻也好,千里開外,離長安長路漫漫。武后只有一個女兒,捨得遠嫁塞外嗎?
婉姑娘掩着嘴哂笑,“你沒見大明宮裡修了太平觀麼?公主出家了,修行卻還在宮中,當真是把那些王子使節當傻子呢!”
布暖深深一嘆,事情無法轉圜時,這是當父母的唯一能替女兒做的了!她垂下頭頗覺落寞,便是天家也有迫不得已的時候,母親要費多大的氣力,才能替她把這件事辦得完滿?
懨懨倚着廊柱神思遊移,發了會兒呆擡起眼,隔着天橋望過去,另一端是舅舅宴客的雅間。門上竹簾低垂,男人們吃酒猜拳的聲音遙遙傳來,裡頭笑得最開懷的就數藍笙,他的嗓音獨特,很好分辨。她想他真是個容易快樂的人,除了和知閒鬥嘴,餘下時候彷彿都是無憂無慮的。
天氣很好,樓下院子裡囤水的大缸被日頭一照,濯濯反射出耀眼的光。布暖眯起眼笑,藍笙明明隨和,偏對知閒沒好氣。兩個放達人,碰面卻像冤家對頭,這世上果真是有緣分這一說的。有緣的人離得再遠也會相遇,無緣的即使天天見面,也免不了相看兩相厭的下場。
暖風如織,在日影下坐久了迷迷濛濛有些犯困。這聽澗雅序果真是酒池肉林中難得的好去處,食客再多都擾不了這裡清靜。舅舅在長安大約很有些臉面,從二品,手裡握着兵權,恐怕就是當朝一品也要禮讓三分的。
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嚴苛些。她支着下巴恍惚想,雖然他也輕聲細語,可說不清原因,她就是怕他。這種感覺倒是前所未有的,其實她和夏家九郎定親前也愛橫着走,現如今英雄走了窄道,氣焰不那麼囂張了,就一下子低到塵埃裡去了。
“小姐你瞧,上將軍送客了。”婉在邊上站了有陣子,那頭終於是忙完了,她也到了施展拳腳的時候,語氣裡掩不住的興奮。
布暖起身看,容與在高臺上同兩位節度使拱手話別,酒旗獵獵招展,日光下一身紫緞泛起濃重的暈,愈發襯得那面目如珠如玉。
婉姑娘說,“奴昨日纔到長安,城裡達官貴人大多不認識。”指着藍笙問,“那位戴着折上巾的公子是誰?”
竹枝襴袍半月履,再加上落拓文人放浪不羈的模樣,藍笙那樣奪目,放到哪裡都灼灼耀眼。
布暖道,”我也是昨日纔到長安的,不過那人我恰巧認得,他叫藍笙,是位雲麾將軍。”
婉姑娘怔忡道,“真是奇了,奴走南闖北,將軍都尉見過不少,卻沒見過長得這樣俊俏的武將。長安真是稀罕,果然人傑地靈,大唐軍士的好相貌都長到那兩位身上去了。”
布暖應承的笑,“是這話呢!”
容與和藍笙轉身朝這裡來,一個是不可攀摘的內斂,另一個多了些懶散隨意。邊走邊聊,不知說了什麼,兩人的目光落在布暖身上,平和而淺淡的笑。
漸至布暖面前,藍笙緊走了兩步,見婉姑娘在一邊,大約怕容與忌諱他找來這樣的人壞體統,連忙說,“今天是給暖兒洗塵,我才進陶然酒肆就聽說幽州來了個伶人班子,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特地請了來助興的。”
容與不置可否,提了袍子進聽澗雅序。藍笙低頭問布暖,“你們纔剛聊什麼?叫你久等了,好不容易纔把那兩個酒癆打發了,我瞧你一直在廊子上站着,怕你不耐煩要走呢!”
布暖見他頰上泛紅,料着他八成是喝了不少,只道,“沒有,出來順順氣的。你進去歇會兒吧,要叫人沏釅茶來麼?”
藍笙受用得不成,心裡暗喜着,真沒看錯人!她的修養好,這是一眼就能瞧出來的。她下意識的和人保持距離,即便如此,還是比那些富貴端莊的名門小姐要細膩柔軟得多。
“不必,這點酒算不得什麼。”一手虛懸在她背後引她進雅間,回身對婉道,“你最拿手什麼說來聽聽,叫咱們小姐點個曲兒。”
布暖坐在容與下首笑道,“我只管聽,不會點。婉姑娘隨意吧!”
婉欠身糯軟道是,飛眼瞥對酌的兩個男人,嘴角綻出一朵妖豔的花。嫋娜跪坐在琴架前,玉指錚然一勾,婉轉悠揚的低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公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公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布暖垂眼感嘆,這女子好大膽,莫非是在示愛嗎?再打量藍笙和容與,那兩個人充耳不聞,拿筷子蘸酒在桌上排兵佈陣,婉的熱情就好比一杯水潑進了沙地裡,頓時消彌於無形。
一曲歌罷,兩人才慢慢拍起了手,布暖瞧他們懶洋洋的樣子,真替婉姑娘覺得可惜。
婉不由悻悻的,布暖忙道,“先頭說起變文,我也會唱的。”
座上兩人轉臉看她,她笑着說,“我跟母親在梨園看過一回《木蓮變文》,記得個大概。演不了柳清提,演個鬼差難不倒我。”
藍笙撫掌笑起來,“那好,咱們也過回戲癮。婉姑娘唱柳氏,我和暖兒給你配戲,可好?”
幾個人興致勃勃拿簧板,容與自然是不參與的,只在一旁托腮旁觀。
布暖有些羞澀的戴起面具,窈窕的身姿配上了惡鬼儺面,朝容與福身道,“舅舅別見笑,暖兒給舅舅取個樂子。”
容與靠向洋漆描金小几,面上倒也寬容,點頭道,“好孝心,我也聽聽自家人唱的變文。”
布暖轉身對藍笙示意,打頭數板道:閻君差我一班頭,十鬼見了九鬼愁,行善的金橋走,作惡的奈何愁,前生作下今生受!
那細聲細氣的小嗓子當真不適合演鬼差,藍笙聽了發笑,卻依舊規規矩矩雙手合什唱道:小生木蓮僧,打從仙山而來,奉了師傅之命,探望我母柳氏清提。看前面已是酆都城,煩勞長官代小生問過大鬼。
布暖擺手:閻君怪罪,小鬼吃罪不起。
藍笙套着慈眉善目的頭套,進了一步,舒展廣袖唱道:行個方便吧。
變文是動作形態極其誇張的戲種,小鬼雙肩抖動,兩手一攤:不能行此方便呢。
藍笙聽見自己的心嗵嗵急跳起來,她的每一處都惹人憐愛,纖細白皙的手指靈動跳脫,他癡癡凝望,只覺自己已經神魂沉淪,無藥可救。
木蓮僧談判無果嘰裡咕嚕念起了咒,小鬼旋轉盤桓,怯懦而謙卑的說:你且稍候,這衆鬼卒,今有木蓮僧,尋找他母,柳氏清提。
婉戴上了老嫗的行頭,那個面具眼角耷拉,連嘴角都是下垂的,愁眉苦臉的開始咿咿呀呀唱:聽一言不由我喜之不盡,原來是小嬌兒尋找孃親……
布暖的臉發燙,小鬼的眼珠是兩個細小的孔,把兩邊視角嚴實的遮擋住。她躲在儺面後頭,終於敢放肆的看,整個世界只剩席墊上端坐的容與。手裡的簧板不自覺的停下來,之後來來往往的對口旁白也就雲裡霧裡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