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麼不吝褒獎之詞,讓布暖想起了那天來提親的私媒,也是說身家說面相,把那個楚國公一通狠誇。
她吃吃笑,“你不去做媒婆真真屈才!皇親國戚怎麼了?賀蘭敏之也是皇親,你也覺得他好麼?”
香儂果然遲疑,覷着窗上竹篾簾子囁嚅,“人有三六九等,我只說雲麾將軍,同那大淫蟲什麼相干!”
那天香儂沒見着賀蘭敏之,布暖很有些興趣向她形容形容賀蘭公爺的無雙姿容。正待要開口,檐下婢女通報六公子回府了。她聽了慌亂,也忘記落枕的事,單想着有滿肚子話同他說,不管不顧就翻身起來……
然後檻外只聽悽慘的一聲長嚎,榻上美人呲牙咧嘴的捂住了後頸。
容與快步繞過插屏,看着她,有點哭笑不得。
布暖滿眼的淚,哼哼着叫了聲舅舅,便哽得接不上氣來。也說不清是爲什麼,就是諸事不順,脖子疼,心裡也委屈。至於爲什麼委屈,的確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包涵了太多,似乎樣樣夠她悲鳴,卻又樣樣無從說起。
橫豎是有些借題發揮的意思。她咬着脣吞聲飲泣,倒嚇壞了香濃,撲上來查看,嘴裡叫囂着,“了不得了!好好的不等人來扶,這雪上再加霜,可真要請郎中來鍼灸了!”
她大淚如傾,長長的眼睫低垂,間或怯怯的瞥他,滿含着悽楚和無奈。
容與瞧她那慘樣兒大大的不捨起來,忙把手裡油紙包遞給邊上婢女,邁近了道,“你也仔細些,我才聽下頭人說了,怎麼一夜睡成了這樣!可請人來瞧了?”
布暖開頭還打定了主意不搭理他,心裡只怨他說話不算數。後來他一開口,她又把自己的決心忘了,應道,“那個郎中要給我扎針,我聽了害怕,就把他打發走了。不過是落了枕,明兒就好了。”
容與蹙了蹙眉,她的眼淚還掛在頰上,瞧人時直着脖子,眼珠子溜溜的轉,說不出的滑稽相。換了平常他該學藍笙嘲笑上兩句,可眼下這情形又讓他五臟六腑隱隱牽痛,猶豫了下方道,“我替你瞧瞧吧,不叫扎針就要推拿,若是白扔着不論,怕明兒還好不了。”
布暖胸口怦然驟跳,他說要給她瞧,畢竟男女有別,情理上說不通。但彷彿無形中有股力量推動,她暗裡並不排斥,甚至是極願意的。
怎麼能這樣不知羞!她也嗔怪自己,卻是邊嗔怪邊快活着。臉上不由自主泛紅,不好轉頭,只得微側過身去。
她大約不知道她一扭身的動作是有多美。倒未見得嫵媚,僅是種無形無聲的,不可比擬的氣質,瞬間就充滿了這個寬敞的房間。
容與微微蕩起了暈眩,長途奔襲在這五月天裡,路上塵土熱浪簡直是要人命的。他想自己九成是沾了暑氣,好好的,耳膜鼓譟,漸次又胸悶氣短起來。不過總歸是戎馬歷練出來的,自有一番平風息浪的能耐。
他像在緩解尷尬的氣氛,淡聲笑道,“我推拿的功夫可是全軍皆知的,早年在幽州時隨侍驃騎大將軍,每日清早少不得要操練兩把。六七年下來練就了好本事,若是不從軍,做個推拿郎中還是可以的。”
他是坦蕩蕩的,自己拘着就是小家子氣。布暖強作大方,打趣道,“我不是驃騎將軍,你下狠手會把我脖子捏斷的。”
“那不能夠,倘或捏死了你,我沒法子向你阿爺阿孃交代。”容與轉身吩咐人到書房取藥酒來,自己踱到臉盆架子前盥手,邊道,“知閒叫帶了鹿肉給你,料着你必定愛吃的,回頭嚐嚐。”
布暖懨懨道,“我不愛吃肉,不過還是要多謝她。”頓了頓又道,“從長安到高陵要走多久?怎麼纔開市就到了?”
近是一宗,更主要是因爲走得早,高陵的城門官和他照過兩趟面,算是半個熟人,因此天不亮就引了他從邊門出城了。算準了時候,到了這裡正好趕上九門放行。隨大溜入城,也省得再廢口舌,欠人交情。
他含糊的應,“快馬不消兩個時辰,趁着還沒熱,到了長安也少受些罪。”
布暖隨口道,“你路上可碰見藍笙?他才走不一會兒,送荔枝來的。”
容與唔了聲,接過巾櫛擦手,也不答她的話,只是擦了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
乳孃早送人回來了,不言聲在布暖榻邊上立着。暗裡一味的腹誹,哪裡有甥舅間是這樣說話的?長輩沒有長輩的凜凜然,晚輩沒有晚輩的惕惕然,你一言我一語竟是比平輩間還要不忌諱!
再者六公子要給小姐推拿,這是萬萬不成的!這冤家沒心眼子,閨閣裡的姑娘,原本連和男人同在一屋呆着都不成,更別論大夏天要肉皮兒捱着肉皮兒了!
看六公子又叫拿藥酒又盥手的,當真是要衝着她去了。這下乳孃再沉不住氣了,忙笑着上前道,“六公子路上勞頓,還是歇會子吧!奴婢打發人去請郎中,怎麼敢勞動六公子呢!我們小姐是小孩兒心性,什麼都不知道避忌,六公子千萬擔待。這推拿的事兒可不敢的,傳出去不成話,連累六公子臉上無光。”又對布暖道,“咱們是借居的,小姐要時時自省。還記得臨走老爺同你囑咐過什麼嗎?若忘得一乾二淨了,婢子可以再提醒你一回。”
布暖臉上陣陣泛起了白,唯唯諾諾的應了,極尷尬的樣子。
容與瞧在眼裡,心裡大爲不快。這奶媽子忘了自己本分,主子的家也敢當。他治家和治軍是一樣的,但凡手下的人都要懂個貴賤高低,像這麼說話的,還真是頭一回碰上。
他臉上不好看,冷冷乜着她道,“哪裡來這麼多說頭?我府裡和布府不同,布家是文官,我是武將,不比文人酸溜溜的規矩多。家裡人要防賊似的防着麼?叫郎中來?郎中不是男人?”
乳孃不防他這樣斥她,她原是爲了暖好,卻惹來這一通埋怨。六公子是發號施令的人,板起臉子來也讓人怵。她噤了聲,只有巴巴望着布暖。
容與又想起前兩天邀布暖上竹枝館去,這奶媽子中途擋橫的事,愈發心生厭惡,“再有借居的話,趁早別說!我敬你奶大了暖兒不同你計較,你自己要好自爲之。瞧瞧這闔府上下,誰有你這麼大的膽子?你若是不想給攆出去,便管住你的嘴。多幹活少說話,準保錯不了的。”
屋裡人個個大眼瞪小眼,布暖着實給嚇着了,她沒想到舅舅這麼不留情面。乳孃以前在洛陽府裡當奶奶神供着,父親母親感念她勞苦功高,即便有吩咐都是客客氣氣的,從來不撂半句重話。如今跟着她離鄉背景,還要爲她吃癟,自己想想對她不起,倒先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拿帕子掖眼睛,吞泣道,“舅舅息怒,乳孃有錯我自會說她,請舅舅給我留些臉。”
容與上火的確是衝着那乳孃,誰知竟把她弄哭了,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換作以往,大概不外乎拂袖而去,可眼下她還聳肩直頸的,他要走也不能放心。
“罷了,這事兒先擱下。”他瞧了秀一眼,“去找塊緞子來給她披着。”
還是要像端午那日牽手似的,隔着塊布便彷彿有了安全感。既然表面文章如此重要,那麼俗套就俗套些吧!
邊上站了一排人,不時的斜眼偷瞥,他倒不以爲然,就手去拿捏她的穴位。女孩家的脖頸和男人不同,纖細得一碰就會斷了似的。他頭回給女人推拿,下力必須小心翼翼的,邊揉邊問“可重了?可疼了?”,花的心思比給上峰效力還多得多。
布暖感覺饜足,受用得不成了就閉上眼睛。男人的手溫暖並且有力,漸漸脖子似乎是活絡過來了,她感慨不已,“舅舅本事真好,我瞧開個推拿的醫館也使得。”
他笑了笑,“可不麼!這個算得上童子功,十來年的下來,或者連郎中都不及我了。”
布暖想象不出鎮軍大將軍伺候人是什麼樣的,在她看來舅舅這類人天生就是強者,只有人家奉承他,斷沒有他反過來示弱的時候。
“是給驃騎大將軍捏脖子?”她吶吶道,“我是沒想到,你還要討好他。”
容與嗯了聲,“你涉世未深,自然不懂裡頭緣故。做人做事,太過鋒芒畢露了總不好。我那時是驃騎大將軍近侍,在其位,自然要謀其政。上將軍是我恩師,與我有知遇之恩,我盡些孝道是該當的。”他又長長嘆息,“若要細說緣故,當真是一言難盡。我是庶出,承不得祖蔭,一步一步坐上這位置,必定要處處留心。大丈夫能屈能伸,便是生在天家也有不如意的時候,何況是我!仕途艱險,並非外人看來風光無限。”
這些話原不足爲外人道,他韜光養晦十幾年,能有今日是極不易的。布暖不言聲,舅舅在她眼裡愈發高大起來。
少時一輪推拿算結束了,後脖梗熱辣辣的,像是氣血通了的樣子。她慢慢轉頭,眼下和早晨完全不同,隱約還有細微的牽痛,不細咂已經感覺不出來了。
“咦,都好了。”她訝道,“我還愁呢,怕今兒吃飯要僵着脖子。這會子全都好了,多謝舅舅。”
容與不置可否,復到銀盆裡淨手。打了胰子細細把藥酒味兒洗脫了,這才直腰起來道,“枕頭不好便打發人上庫裡拿絲棉重做去,別將就着。年輕輕鬧得老太太樣的,白叫我笑話。”
布暖嘀嘀咕咕,“又不是枕頭睡壞的,是外祖母邊上不敢動彈。”
容與嗤笑,“真真沒出息到了家,倒好意思說出來!外祖母是老虎麼?鬧得你這模樣!”
說着提衽朝門前去,展了展手臂道,“害我連衣裳都來不及換。我去了,你歇着吧!”
布暖訕訕道是,送到檻外。外面日頭大得刺眼,她擡手遮眉,看他披着日光,緩緩朝湖心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