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狹長的甬道里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五六個手執拂塵的內侍兩腋鋪排開,後面姍姍來了位紅袍紫金冠的貴人。反剪着雙手,綬帶低垂在胸前。腰上一串羊脂玉帶扣,右側七事,左側青銅嵌寶匕首,篤悠悠從入口踱進來。
“殿下仔細腳下。”一個內侍拿胳膊墊到了臺階落差處,等太子昂首邁過去了方直起身來。藉着光一看,肥頭大耳,鼻樑上略有幾粒麻子,是蓬萊宮的內侍總管兆奚。
賀蘭笑了笑,天后是當真動了殺機。派寢宮裡的心腹太監跟着,就是要弘和他做個了斷吧!當太子並不如想象中的好,尤其有個強勢狠辣的母親時,更是處處掣肘,傀儡樣的活着。
至於弘……他從來不瞭解他。就算曾經那麼親密,他對他還是留着一手的。也許是天性,也許因爲對待男人和女人的區別。
容與向弘行禮,他點了點頭,“我得着兩對波斯產的貓眼石,叫人鑲在雁翎刀上,纔剛讓人送到你衙門裡了。”
容與微一躬,拱手道了謝,“殿下審案,臣等先行告退。”
弘擡手阻止,聲音像深潭底裡積壓得過久的氣泡,沙啞而低沉。他說,“不必,本宮今日不是來審案子的。來看看故人,說兩句話就走。”
確實,遣得散禁軍,遣不散這些如影隨形的太監。何必避人?越是鬼祟越是招人窺伺。
賀蘭下榻見禮,“多謝殿下惦念,常住戴罪之身,受之有愧。”
弘死死瞪着他,像要把他瞪出個窟窿來,“你爲什麼要這樣做?知不知道你愚蠢的行經害了多少人?”
賀蘭仍舊毫不在乎的表情,“殿下言重了吧!兩情相悅,情難自已,害了誰呢?”
“兩情相悅?”弘哼笑,“真的是兩情相悅嗎?你玷污人家姑娘清白,還敢說兩情相悅?”
賀蘭轉回榻前坐着,偏過臉傲慢道,“殿下別單看錶象,楊小姐分明是自願的,事後權衡利弊,丟不開太子妃的名頭,又反悔了。殿下聰明一世,聰明過了頭,反倒不中用了麼?其實你該謝謝我,大婚之前替你看清了那女人的面目,也免得你多走彎路。說真的,你若是想嘗她的味道,也不必忌諱什麼。你我兄弟,自小一條褲子都穿過。區區的女人,值什麼?”
弘還未及開口,邊上兆奚拔高了公雞嗓子叫起來,翹着蘭花指道,“你放肆!折辱太子千歲,好大的……”
還沒等他說完,賀蘭一躍而起,反手就是響而脆的一嘴巴,“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雖下了獄,身上爵位還在。你一個斷子絕孫的閹狗敢對我大呼小叫?看爺先取了你的狗命!”
他如今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橫豎不好了,多背一條人命也沒什麼。那兆奚忌憚之餘又憤恨,平常作威作福慣了,何嘗遇到過這樣的事!跟來的內侍都是他的徒弟,他使個眼色,幾個人發作起來,居然蠢蠢欲動打算討公道。
容與很不滿意,厲聲道,“殿下面前要造反不成?沈某坐鎮北衙,還沒見過這麼目無法紀的。”揚聲道,“來人,通通押起來!”
號子裡應聲進來一列禁軍,殺氣騰騰的模樣,揎拳擄袖就上來拿人。兆奚唉唉叫道,“大都督這是什麼意思?奴婢給天后辦差,打狗也要看主人!”
容與冷笑着拱手,“這事沈某自然當面向天後稟明,眼下得罪之處,還請公公包涵。”
沈容與向來同賀蘭敏之不和,這是盡人皆知的。加之他是出了名的軍紀嚴明,不循私情,因此倒不怕武后責難。借題發揮一下,算是肅清了太子左右眼線,給他們騰出了說體己話的空間。
他震袖一揮,“叉出去!”
兆奚垂頭喪氣被推搡出了木柵,一羣人潮水似的退盡了,太子和賀蘭卻成了鬥雞樣式。紅着眼,氣得哧哧喘。
“你只管鬧,早晚把命鬧丟了,也就消停了!”弘咬牙道,“你除了惹是生非還會什麼?這趟判下來,你得不着好處知不知道?你讓我怎麼救你?又拿什麼臉去救你?”
賀蘭嘴角含着枯敗的花,眼裡的一星微芒也成了灰,“我沒讓你救我,賀蘭氏都叫你們剷除完了,可不是該輪到我了麼!沒有這樁事,也有別的把柄。我就是個仰人鼻息的乞索兒,要處置我,簡直比捻死只螞蟻還容易。”
弘氣得不輕,攥着拳頭道,“敏月的死是個意外,你偏要算到天后頭上,可見你是瘋了!退一萬步,就算是母親所爲,你這樣對着幹有什麼好處?”
他們吵得分外厲害,容與在一旁如坐鍼氈。好容易尋了個機會退出來,站在甬道盡頭,還聽得見裡頭急赤白咧的爭執。
他左右看看,幾個獄卒垂首在門邊侍立。臉上低眉順眼,可耳朵上沒把門,不想聽也不成。他蹙眉示意他們散遠些,自己也由不得琢磨。賀蘭這趟是栽定了,布暖留在蘭臺沒了依靠,要着緊調到鳳閣去纔好。
他轉臉望橫街那頭廣袤的樹林,夕陽斜照着,還是黑洞洞的瘮人。這表面昇平的朝代就像那片樹海,枝枝蔓蔓底下究竟有多少不爲人知的黑暗?爲生存掙扎、爲權利掙扎、爲愛情掙扎……他們都是可悲的笑話。
過了好一陣,太子方氣急敗壞的出來。緩了兩口氣道,“我求了母親,此事不能深追究。他荒唐事太多,殺頭雖免了,要流放。”他又恢復成那淡淡的筆直的喉嚨,“你親自送他,只有你我才放心。”
容與知道,這結果少不得是拿一些切身利益換來的。天后不做賠本買賣,他恍惚看見珠簾後那張文細的紅脣。和自己的兒子講條件,也是毫不含糊的。
他俯身下來打拱,“請殿下放心。”
李弘微點一下頭,拔過身去看外面景色,眼神空蕩蕩沒有焦點。
容與引他出去,到正衙裡囑咐人敬茶來。弘趺坐在席墊上,定定看着竹篾起伏的紋路,腦子發脹,頭痛欲裂。
“他總是這樣……”他扶着額喃喃,“辦事不記後果,想一出是一出。朝中大臣府裡多的是女兒,去了姓楊的還有姓裴的。憑他一己之力,能夠阻止多少回?”
容與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暗自驚訝,沒想到他們之間的事,太子居然會親口承認。大約是傷心到了極點,迷茫到了極點,當真是無路可走了。他認識太子雖不算久,但兩三年的時間也足夠讀懂一個人了。他是儲君,有很多的身不由己。自小受嚴格的教育,即使最親近的人,也會下意識的防備,因爲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
他不方便發表評論,只道,“流放,也許是樁好事。”
弘的嘴角沉了沉,“不知道……我心裡沒底。”頓了很久才道,“我希望他活着,眼下艱難些,以後會好的。容與,請你務必幫我的忙,我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了。”
他愣了愣,莫非還要生死與共麼?他惶恐起來,最後會審的結果流放無疑,但是中途會不會接到密旨就難說了。萬一蓬萊宮下令叫殺,屆時他又如何處理?
他沉吟半晌,的確是個棘手的難題。忠義安得雙全?局勢瞬息萬變,他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太子這裡巴巴兒看着他,等他立時答覆。且有那麼重的話扔給他,他不得不審慎。
“殿下信得過容與,容與定當盡力而爲。”他計較良久,也只得這樣回話。
太子嗟嘆着點頭,料着他是有把握的,便不再說什麼了。
天邊殘陽如血,這樣人人自危的年月裡,誰又是真正作得了自己主的!
會審就是裝裝樣子,罪狀都是現成的。兩天之後判罰下來了——貶黜周國公,恢復本姓賀蘭,流放雷州,永世不得還朝。
這是明面上的敕令,臨動身時容與果然接到天后手書,簡單四個字——“撲殺此獠!”
他把羊皮卷掖在腰封裡,在無人送行的夜裡,率衆押解賀蘭上路。
長安到雷州路途遙遠,加之越往南天越熱,先頭幾天還規規矩矩上枷坐囚車,後來就不成了。賀蘭從小金尊玉貴,沒有受過半點苦。日曬雨淋裡奔波幾千裡,又不得自由,雖然咬牙不吭聲,卻也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慘況。
半月後到韶州,又遇着接連的雷雨天氣。官道兩頭一望無際,走了幾百裡沒有人煙。豆大的雨點砸下來,黃土壟道上的灰塵揚起來,厚厚的一層,嗆得人幾欲窒息。
賀蘭終於開口說話,“上將軍,避避雨吧!”
容與回身看那張鬍子拉渣的臉,淋得水雞似的,仍舊是一種荒漠的神氣。心裡可憐他,因對左右道,“再過六裡地有官驛,腳下加緊點兒,一盞茶的時候就到了……給他去刑,送件油綢雨衣過來。”
賀蘭笑嘻嘻的衝他道謝,他也不理會,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往前趕。穿過雨簾漸漸看見一片低矮的灰瓦院落,門前豎着旌旗,門框子兩腋還殘留着斑駁的對聯。驛門大開着,廊廡下站了個驛丞。看見一隊飛騎打扮的人到了門上,慌忙打着傘迎了出來。
那傘是把看得見天的破油傘,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他也鬧不清誰是誰,只管叉手行禮,“將軍們路上辛苦,快進裡面歇歇腳。卑下這就囑咐人開爐子,給將軍們生火做飯。”
賀蘭老大不客氣,“那誰,驛丞!先給我打水準備胰子,叫我好好洗洗這滿身污垢。”又靦臉對容與笑,“上將軍答應麼?”
容與皺着眉點頭應了,這一路來倒比賀蘭的心思還重,身上那道旨意捂得發燙,到底怎麼處置纔好,他拿不定主意。再瞧瞧這潑天蓋日的豪雨,私下揣摩着,似乎是該尋個機會和賀蘭好好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