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氏打發人泡蓮心茶來,笑道,“天熱得厲害,苦作苦,去去心火,偶爾喝一些是好的。”
容與應個是,手裡捧着茶盅,只一味的出神。
下面人送了做成的軟緞繡花襯裙來給藺氏瞧,她上了四十歲眼神就不濟了,湊近了反倒看不清,便一手把料子拉得遠遠的,眯萋了眼細打量。花色、手感一通品評。又遞給知閒道,“你瞧瞧,貨色倒和上趟兩樣的,摸着也尚可。”
知閒唔了一聲,“我看也行,我那裡還有織錦的絲棉,回頭做入冬的軟鞋。還有一匹摻絲麻絹,薄得一層煙似的,給暖兒做罩裙,覆在襴裙上最好看。”說着偏頭看容與,對藺氏笑道,“這人又在愁什麼事?上次叫人定的腰帶送到竹枝館去,也沒見他戴過。老是幾條老帶子輪着束,叫人說家裡人不知道料理他呢!”
藺氏只溫吞笑,“男人家哪裡像女人似的,大咧咧,老穿戴用着順手,也就懶得換了。像你姨丈那時候也是這樣,新做的東西叫他試試,不知要費多少口舌去。”
知閒也不認真計較,料着將來成了親,樣樣由她親手打點,不愁他改不了壞毛病。男人有時候真如孩子似的,官場上混跡得再好,到了家裡就那樣了,成了可笑又可愛的累贅。
“纔剛管家來回話,說莊子上又添了二十畝田地,怕秋收的時候要短了人手。”她把衣裳疊好了擱在盒裡,擺手叫人拿下去,對容與道,“西市上今兒有新送進關的崑崙奴,五萬錢一個。老瞿瞧了人,說好得很,一個能抵兩個使。我想莊稼里正忙着,往後高陵還有地陪來,總要打理的。這趟趁着機會多買幾個,倘或不中用,再拿到人市上賣了就是了,你說好不好?”
容與不耐煩聽這個,敷衍着應道,“你拿主意就是了,叫管家去辦,這點子事不必問我。”
藺氏一旁聽了不歡喜,“她問你也是該當的,知道你忙,並不是樣樣討你示下。零零碎碎的不去遭擾你,買人賣人花的不是小錢,你是一家之主,只管高高掛着可不成話。”
容與只得低頭稱是,隔了一會兒方問,“暖兒那裡叫人請了麼?怎麼還不來?”
知閒聽了一笑,“倒忘了,這就打發人過煙波樓去。”一面調侃道,“咱們這位娘子也是,來長安一個多月了,仍舊不愛走動。萬事要請,忒見外了點。”
容與皺了皺眉,這話聽來頗覺刺耳。知閒在蔚兮婚禮上大大展現了一把個人能力,如今回了長安,彷彿還沒轉變過來似的。薄而單寒的喉嚨,說什麼都像有挑剔的味道在裡面。
藺氏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她眼下憂心的是另一樁,轉過眼看着容與說,“昨兒陽城郡主的意思你也知道了,這件事怎麼回才妥帖呢?我這裡愁也愁死了。依我說,你得空修書給洛陽,好歹問問她爺孃。這事非同小可,攀了皇親和一般婆家不同,日後往來不便。既是要顧全她,只怕這輩子親是認不得了,這閨女可不就白養了麼!”
知閒接口道,“我料着姐姐姐夫必定是甘願的,藍家不是等閒人家,不知比那姓夏的高出多少去。暖兒能進他家門,委實算福氣。”
是不是福氣他暫且沒有心力去辯駁,倘或宮中敕令下來了,藍笙那頭的婚事也提不成。他現在只爲她的做法煩悶,到底是不是自願的,還是受了什麼脅迫?
他猛然站起來,開頭怎麼沒想到!一定是賀蘭那廝打聽到了東都發生的事,拿這個來做藉口要挾她!
藺氏唬了一跳,“咋咋呼呼的,這是怎麼了?”
“我有話問暖兒,不用打發人去叫,我這會子就過去。”他邊說邊往門上去。
藺氏道,“是問婚事麼?你一個男人家,去了只怕不合適。還是坐下等她來,我和知閒同她說方好。”
他不打算把賀蘭弄出來的幺蛾子說給她們聽,處理好了就當沒有發生過。別在她身上接連出事,別人背後議論起來不好聽。因道,“是藍笙有話託我私底下傳給她。”才說完竟看見她到了院門上,也顧不得老夫人再說什麼,忙快步迎上去截住她,好歹按捺住了,冷着臉道,“你跟我來。”
布暖有些意外,“舅舅有事麼?我還沒給外祖母請安呢!”
他不搭理她,只吩咐陪同她來的人不用跟着,復掃了她一眼,“不想叫我拖着走,就自己乖乖跟上來。”言罷一甩袖子筆直朝甬道那頭去了。
布暖怔忡着看香儂,“八成是出事了,你回煙波樓去,省得老夫人那裡再盤問你什麼。”
香儂去拉她的手,“橫豎六公子知道了,你再用不着瞞着,好好討個主意,求六公子搭救你。”
布暖點點頭,遠遠給藺氏納個福便去追趕容與,也不知他要往哪裡去,兜兜轉轉拐了幾個彎才發現到了梅塢外。
他昂首站在薔薇架子下,一陣風掃過,紛紛揚揚的花瓣沒頭沒腦的落下來。他原是背對着她的,突然轉過身來,眼裡盛滿了怒氣,”你說,甄選女官究竟是怎麼回事?”
雖料到他是因着這個事,但看見他臉上神色凜然到底有些怵。她縮了縮,“你怎麼知道的?”
賀蘭敏之果然事先就知會她了,他簡直要被她氣死,惡聲道,“別問我怎麼知道的!你且說說,做什麼要瞞着我?貽誤了時機懂不懂?晚上不好辦事,萬一明早宮裡下令,我要活動都晚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兩年就打算交代在蘭臺麼?還是知道賀蘭在,你心裡是願意的?”
布暖本來打算把事情和盤托出,好好和他說說自己有多恐懼,有多擔心父親和他。可他最後幾句話化成冰碴子,兇狠紮在她心上。她一寸一寸灰敗來,她在他面前從來不自信,渺小、卑微、寄生仰息。如今他當着面的質疑她,她賴以爲生的天地瞬間就坍塌了。她想解釋,可是眼淚流到脣上,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口。
“哭什麼?”他煩躁不安,他是沙場上練就的,到底是男人,男人大多時候是固執的,他沒有足夠的耐心同她周旋。近來也越發奇怪,面對她時,他引以爲傲的冷靜便會脫離軀體飛出去。他變得敏感易怒,常常因爲她一句話或一個動作耿耿於懷。他越來越緊張,越來越難以自控。他想他大概是病得不輕,昨夜三更方安置,睡下去不到一刻就夢見她和藍笙拜堂成親了,然後一夜難眠,直在牀頭坐到天色泛白。
他到底在害怕什麼?他看着她,這個自小就和他特別親的孩子。什麼時候開始令他惶惑了?她垂着眼時他希望她真摯些,可以迎上他的目光。可當她和他對視,他又有些疙瘩,生出一絲侷促和惆悵來。他有時忍不住傷嗟,現今的自己就如同那曲《陽關三疊》,轉承起伏,拖着長腔沒完沒了。
他垮下肩,只納不下這口氣,“我問你,賀蘭同你說了什麼?可是他查過了你的身世,拿這個做筏子算計你?”
布暖的依託早就成了潑在地上的水,再擄掇不起來。她朝遠處看,似乎天都變矮了。
他明明能猜到,還要拿那通話來凌遲她,究竟存的什麼心?是嫌她給他惹了麻煩,言語上發泄解恨麼?她唯恐連累他,耽誤他的前程,看來這份小心用得很對路數。既然到了這份上,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曲解她、不愛她,都不要緊。她只要成全他,不禍害他,就對得住自己一片深情了。離開沈府未嘗不是好事,就像藍笙說的,總在這樣的環境裡便永遠拔不出來。她亟需救贖,外頭有不一樣的光景,縱然不能轉移感情,至少還有活路吧!
她擦乾眼淚徐徐笑了,“舅舅這樣兇,嚇着我了。到蘭臺做女官不好麼?女官有品階,將來役滿了也沒壞處。而且賀蘭是好人,哪裡有你說的那麼不堪!”她低下頭拿腳尖銼地上的落花,“其實你不知道,我並不是個安分的人。我不願意總在一處呆着,樹挪死人挪活,我喜歡上外頭瞧瞧去。如今有了機會,也見識見識大唐頂高貴的地方。”
她這樣說自己,令他大大不悅。自輕自賤也要有個度,她來長安這些日子,她的爲人他會不知道麼?偏要作踐自己是爲什麼?
“你是在替他打圓場?”他握緊了拳,“你認識他才幾日,倒敢說他是好人?賀蘭是什麼樣的德性,我比你更知道。你若是聽信他的話,那就是在自掘墳墓!我勸你自省,這陣子不許出煙波樓,餘下的事我來解決。”
她急起來,“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就要上蘭臺去!”
他本打算轉身走了,聽她這番話重又回過頭來,臉上陰霾驟起,蹙眉道,“你說什麼?你反了天了,不要我管?我不管你誰管你?你既然來了長安,我就要對你負責。眼睜睜瞧着你被花花公子愚弄,我怎麼對你父母大人交代?”
她倔強的別過臉,斜陽的餘暉落在長長的眉梢上。她說,“我阿爺阿孃都是開明的人,我一不偷二不搶,不過是上蘭臺供職,怎麼就讓你不好交代了?”她撇了撇嘴角,“何況我早就及笄了,自己的主也做得。日後落不着好不和你相干,你終歸只是母舅罷了。外戚,原就是不痛不癢的關係。”
她似癲狂,不知怎麼就脫口而出了。說完了不免懊悔,不敢覷他臉色,也不敢猜想他會怎樣氣急敗壞。大約他會扇她個大耳刮子,那倒不賴——她也覺得自己該打!
心跳得悶雷一樣,小腿肚不由自主痙攣。她大口吸氣,他怎麼不言聲了?她等着他大發雷霆,或是徹底無視她,拂袖而去。
但是沒有,她聽見讓她痛不欲生的話——
他帶着鄙薄的口吻一哼,“你不要臉面,我卻丟不起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