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飯罷,葉家老大的媳婦喜孜孜進來給藺氏納福,笑道,“大家(唐朝稱婆婆爲大家)打發我進來同姨母討示下,要借六郎一用呢!”
藺氏哦了一聲,回身看偉岸的兒子,料着八成是親迎上的事。容與雖身在要職,到了孃家人這裡誰也不認真拿他從二品的官銜說事。大不了一聲“上將軍”,也包含着善意的調侃的意味。
葉家少夫人帕子掩口道,“咱們三郎的儐相里還短個人,大家的意思是,外頭請的人看見新郎官捱打只顧笑,怕不知道賙濟。還是有個貼心人攔着些,也免得他親迎回來鼻青臉腫不好看相。表兄弟出手相勸,是最名正言順的。六郎又是北門大都督,親家公子在北門供職的,總要忌憚三分不是。”
藺氏聽了笑道,“我是沒什麼,問六郎自己願不願意去吧!”
容與三心兩意的樣子,打心底裡的不愛摻合。又礙着親戚情分不好一口拒絕,拿眼掃視布暖,她只顧擺弄手上臂釧,連瞧都不瞧他一眼。他不由泄氣,算了算親迎要到入夜,去的時候也不長,便點頭應道,“請嫂子回姨母一聲,屆時我一定給蔚兮保駕去。”
少夫人道好,又笑着打趣,“我打量六郎還害臊呢!你和知閒好事也近了,過了六禮怎麼還不改口?一口一個姨母像什麼話!”倚着藺氏手臂一通搖晃,“姨母說是不是?您好好說說他兩個,又不是外人,扭扭捏捏的好沒意思!”
藺氏很是大度,拍着少夫人的手道,“我是由着他們的,他們愛怎麼叫不打緊,日後只要有人管我叫祖母就夠了。”
衆人都附議,知閒羞紅了臉,嗔了聲嫂子,臊得扭過身子不好意思見人。私下裡覷容與,他倒尚從容,永遠矜持的臉上籠着稀薄的笑,捉摸不定,讓人無法觸及。
葉少夫人又把注意力轉移到布暖身上,走過來親親熱熱攜了手道,“昨兒出去玩得可好?我聽說遇着了雨,和舅舅擦黑纔回來的?”
少夫人有雙美麗深沉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帶着灼灼的光,這樣的人通常比較活潑熱心,但也可能極具攻擊性。布暖纔到葉府時和她有過照面,沒說上話她就張羅事物去了,也不知道這人怎麼樣。她來搭訕,自己得斟酌着回話。欠身喚聲大舅母,方道,“回來的路上下雨,和舅舅在酒肆裡躲了一陣子。”說着一笑,“雷響得很,嚇壞了。”
葉少夫人聽她說話輕聲輕氣的,心裡也挺待見,對藺氏道,“外甥女可人疼的,聽說還沒許人家?等三郎事兒辦完了我再和姨母說,我孃家有個侄兒年紀和外甥女一般大,家世人品都沒得挑。過會子他阿爹來隨禮,我給姨母引薦。”
藺氏道,“那敢情好。孩子有了歲數總要婚嫁,千捨不得萬捨不得,也不好留一輩子。耽誤了時候不是疼她,反成了害她。”
“姨母說的是,別的不論,先通個氣。姨母瞧着好再知會姨姐姐那頭,總要姐夫家答應了方好。”
她們聊她的婚事聊得無限愉快,彷彿八字有了一撇。布暖雖不耐煩也無計可施,所幸知閒吵嚷着叫香儂給她重新打扮,她尋個由頭便辭了出來。
外面的空氣比裡面好,至少不壓抑,能叫她喘得輕鬆自在。她回頭看看,舅舅站在螺鈿櫃前,絳衫烏髮,映着背後深邃的木紋,平和的樣子叫她想起了年畫上的無量法師。
她低頭嘆息,她不該有這樣的執念,小時候父親常說,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她這點子不堪的心思,到天到地都擺不上臺面,只能活在陰暗裡見不得光。喜歡自己的舅舅,多麼有違倫常的事!她想她一定是瘋了。只是要剋制談何容易,她可以花上比刺繡多十倍的定力不去看他,可是不能做到不去想。腦子不由心控制,哪天她真的心如止水,無外乎遁入空門或是人之將死了。
香儂上前來問,“站在日頭底下做什麼?快些回房去,瞧時候不早了,過會子賓客就來了,老夫人少不得要尋你。你磨磨蹭蹭大姑娘上轎似的,沒的惹她不高興。”
她聽了怏怏跟着往房裡去,邊走邊道,“我都不明白爲什麼要來,真就成了來找女婿的,臊死人。”
“不是這麼說的,葉家不一樣,是老夫人孃家人。況且還有六公子和知閒小姐那一層。你不瞧別的,總要瞧着六公子的好處,對不對?”香儂扶她到梳妝檯前坐下,看一眼依着窗吃葡萄乾的玉爐斥道,“這蹄子怪沒眼色的,還不舀了水來給小姐淨臉!就知道吃,回頭辦不好差使苦頭也有得吃!”
玉爐忙撲了手過來,絞上一把冷帕子遞給布暖,探身在鏡盒裡翻找,“要怎麼打扮?六公子又發話了?這回是要什麼暈品?天宮巧還是露珠兒?”一頭說一頭笑,“六公子真閒得慌,男人家這樣多的說頭!”
布暖道,“別胡說,和他不相干,是葉小姐嫌我太素淨了。”
香儂蹲着身子仔細給她撲粉,邊道,“依我說,是她打扮太隆重了。都許了人家了,還那麼濃妝,真到受誥的時候可怎麼收拾呢?豈不畫得伶人一樣,要把眼睛畫得吊梢起來!”
布暖素來不喜歡看人濃妝豔抹的樣子,大唐開國後女人在妝容方面形成了一種特殊情調。一層層往上疊加的鉛粉弄得失了本來面目,慘白如鬼,也叫人心生厭惡。只是各有各的喜好,就像有的人喜歡林間啁啾的野鳥,有人喜歡金絲籠裡的畫眉一樣。品味不同,不好橫加干涉。總的來說手法越繁縟就越得體,這是對他人的尊重。似乎那些面靨斜紅畫着生來就不是爲了自己,只是爲了取悅他人。
香儂拿着螺子黛頓住了,想了半天問,“畫什麼眉形?眼下坊間都畫蛾翅眉,你可要試試?”
就是短短的如同掃帚的樣式?布暖想起那個就渾身起慄,“照舊便是了,我又不是要同誰比美,窮講究有什麼意思,弄得彆彆扭扭的,愈發作怪了。”
香儂並不勉強她,哼着江南調給她畫了一雙柳葉眉。額上描了三瓣梅花妝,脣上薄薄施上口脂,髻邊別了朵芍藥,再斜插上兩隻玉搔頭。往出一推,寥寥的妝點沒有華美的附會,在葉家一干小姐少夫人中間,因淺淡倒顯得彌足珍貴起來。
藺氏打量許久,點頭讚許道,“這樣就很好,氣色好,看上去人也精神。”然後狀似無意提起宋家來糾纏的事,聽得葉夫人和衆多女眷心都揪起來。
知閒的臉色當然很不好,緘默了一陣,下意識要尋容與,他老早揹着手遠遠去了。她似哭似笑的喃喃,“還有這樣的事?我前腳走,人家後腳上門來了。倒好,當我死了不成!”
藺氏笑道,“別混說,最後還不是打發了麼!不上要緊的事,說出來是個趣兒。六郎是長情的人,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不上要緊,還說出來,大抵又帶了點炫耀的本能。布暖悶頭聽着,有點神遊太虛。知閒卻極感激她,把她拉到一邊道,“難爲你了,替我擋了駕,這就是救我性命了。”
布暖無力一笑,照着自己的想法,自然也不願意舅舅納妾的。因道,“我只認準你一個舅母,外頭人來,我怕自己大舅母小舅母的弄不清呢!”頓了頓有些悵然道,“也是舅舅沒那心思,他一心對你,否則我也沒奈何。”
知閒扭捏了下,“且不說他,我知道你是爲着我,這情我記下了。”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爲了她!不過她既然非要這麼認爲,自己也沒什麼可推搪的,抿嘴笑着算應承了。
眼見交了巳時,該置辦的早前也都歸置好了,擎等着入夜新娘子來。女眷們閒來都在後身屋裡坐着喝茶,這時門上有報隨禮的高唱聲傳來——某某閣老某某尚書,隨了什麼彩頭,多少金,多少帛,就像過年時的唱戲報花名。
郎君們在前廳招呼客人,葉夫人起身道,“你們寬坐,我這會子是不得閒了。女客們回頭都引進來,七娘和大哥兒家的吩咐人上茶,要仔細着招待。”
二房的四娘簡直是個殘廢,沒有人把她當回事。要問葉夫人心裡所想,恨不得她別露面纔好,省得丟了葉家的人。布暖一旁看着也替四娘難受,橫眼來豎眼去的,換作自己是她,簡直一刻都沒法子待下去。但凡是個人,好壞總分得清的。四娘戰戰兢兢的斜欠着身子坐着,一手撫觸額頭,像是試圖擋住自己的臉。隔一會兒覺得不對,又換一隻手,換一邊支着。這間隙目光同布暖交匯,尷尬的笑了笑。
她長得不漂亮,但笑容裡有種稚氣的恍惚的美。布暖正無聊着,便捱過去和她攀談。她長期的自卑,談什麼話題語調總是謹慎哀慼的。布暖因爲同情突然充滿了寬容,耐着性子和她說怎樣根據膚色體形選擇胭脂和衣料。四娘傾聽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她見過最真摯的,這點就比一般的敷衍強得多。正說得順溜,外面一嗓子報“雲麾將軍到”,她停頓下來朝外看,果然是藍笙來了。竹青襴袍白玉冠,還是那副神氣活現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