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素出了上房沒進外間,低着頭往廂房裡走,容與便也匆匆跟了過去。
“怎麼?”他壓着嗓子問,隱約覺得情況似乎不大好。
案頭的蠟燭火搖曳着,風從西邊吹過來,見素忙去闔了窗扉,回身道,“奇怪了,上將軍才說娘子懷了身孕,可是我請過了脈,並沒有這症候。只是血瘀!大大的血瘀!”
容與聽了頗意外,“你可看仔細了?已經有了兩個多月了,怎麼說沒就沒了?”
“我也正琢磨呢!”見素道,捏着筆桿子無從下手。半晌猶豫道,“上將軍可能確定麼?若是真的懷過,這會子脈象又不是這麼個事兒,如此看來事情可難辦……”
容與眉眼生冷下來,“有什麼話,你但說無妨。”
見素擰着眉頭,字斟句酌道,“孕事變成了血瘀,先頭郎中沒診錯脈的話,結果只有一個——孩子成了死胎,淤血堆積着排不出來。眼下要通經,使了紅花把污血疏通乾淨。否則傷了娘子根基,不說再孕,連性命都保不住。”
小小一盞燈只照亮方桌那一塊,別處都是暗的。外面的紅光從門檻上斜斜鋪陳進來,他站在那片光影裡,唯覺得恍惚。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簡直摸不着頭腦,這樣層出不窮的不如意!一心一意等着孩子長大,怎麼一夕之間又變成了這模樣?見素的醫術他信得過,曾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因當年犯了事,後來叫他從刀口上救下來安置在莊子上的。他說血瘀,那麼病因便可確信無疑。可是布暖那頭怎麼交代?她能相信麼?
見素催促起來,“郎君別拿不定主意,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晚些怕出大事!”他自顧自的舔筆開方子,“不是一天兩天,少說也有三日以上。面上平穩不過是表象,一旦發作起來,帶壞了裡頭內臟,神仙也救不了。”他一向直來直去,容與面前也不藏着掖着,不諱言道,“您目下沒什麼可留戀的,已然胎死腹中,也不存在保不保的問題。若是我早兩天給娘子醫治,興許還有一線生機。事到如今,悵惘也遲了。我立時抓藥熬了送過來,這個沒了不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調息得好,來年不愁添個一兒半女。”
他催得緊,容與也不及多想了。橫豎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護得她周全,孩子沒了以後可以再懷的。他咬了咬牙,“這會兒用了藥,幾時能下來?”
見素道,“份量重些,半個時辰就能見紅。”
他連心都顫起來,“疼麼?”
這話問得見素不知怎麼回答纔好,想了想道,“疼總歸是疼的,小產和大生一樣,甚至還要傷些。大生是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小產呢,好比夾生的柿子,硬要揭蓋兒,就得連皮帶肉的扯下來。受了刀傷疼不疼?刀口就算深,至多半寸寬。掉孩子不一樣,滿肚子疼。肚子那麼寬的刀傷,男人誰受得住?”
容與越聽眉頭皺的越緊,惶然問,“有沒有少受罪的法子?”
燈火照着見素灰白的臉,他搖頭,“疼了才能掉下來,不疼不成。”
不疼不成……他聽了這話,背上起了層細慄。到了這地步,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總不好由得她去不管不顧吧!他垂首嘆息,握着拳道,“你去料理,分量重歸重,務必要保住她。”他的眼裡惟剩下黯淡,聲氣也越見低迷,喃喃道,“我不避你……沒有她,我也活不成。”
見素大大吃了一驚,擡頭惶惑望着他。他們認識可不止一年半載,當初打西突厥時,他也曾經隱姓埋名鞍前馬後追隨過。他是怎麼樣清冷的脾氣,他大抵也知道些。現在說出這種話來,想是當真連命都綁在一起了。
他更覺擔子重,忙謙卑揖下去,“請上將軍放心,見素定當拼盡全力,不負將軍重託。”
容與點點頭,凝重的在他肩頭拍了下,撩袍走出了廂房。
再回到上房時,一切的驚恐不安又好像沉澱到了空氣最底層。燈火輝煌裡,三足銅香爐內燃起的香菸在室內徐徐迴旋。邁進門檻,屋裡有敦實的溫暖和寧靜。然而這片寧靜卻像個巨大的殼,把他死死扣住,更令他難以啓齒。
她在低垂的帷幕後躺着,大概先前的陣痛過了,身邊人都遣散了。靜靜歇在那裡,彷彿什麼都未發生過,又是一副平和的清華氣象。他心裡沒底,怎麼開口和她說孩子的事呢?還要勸着吃藥,她恐怕不那麼容易接受。
他正躊躇,她撐起身來,“容與?”
他回過神,忙應了聲快步進去。換了個笑臉,給她背後墊着的絲絨被子塞得緊些,一面道,“怎麼起來了?這會子怎麼樣?”
她笑了笑,帶着病中的孱弱,“痛只一霎,這會兒又好了。不知別人懷孩子是個什麼樣兒,我這樣多災多難的,沒的帶累小郎君。”
他的眉蹙起來,不是她帶累孩子,分明是孩子帶累了她。果然是不應該的,本就是逆天而行,錯就錯了,還要讓錯誤開花結果,罪加一等!他趨前坐在她牀頭,她靠在他肩上,那麼輕,吹口氣就飄落似的。他聽見她說,“你別擔心我,我好歹要堅持住的。走到這一步,這麼不容易!”
心頭像被狠狠捏了一把,痛得他呼吸停滯。他轉過去攬她,艱澀道,“你不用勉強,這個沒了,以後可以再要。”
他明顯感到手下的肌理霍然一僵,她擡頭道,“這是什麼話?是郎中同你說了什麼?”
單隻一句話,她已然像只刺蝟一樣豎起了滿身的刺,可以預見接下來是如何的舉步維艱。他收緊了手臂,“暖,見素先生說孩子夭折了……你別怕,他會給你送藥來,喝了就好了。”
她怔在那裡,傻了一樣。他不敢去看她的臉,只有把她摟得越發緊。可是她推開他,垂着眼睫道,“什麼庸醫,他胡說!孩子在我肚子裡,好不好的我自己知道。前幾日郡主府裡醫官才診過脈,分明穩妥得很,到了這裡一晝夜怎麼就夭折了?你把他趕走,他要害我!”
容與去拉她,“你聽話,見素的醫術是大唐首屈一指的。他跟了我六七年了,我信得過他。”
她冷冷看着他,“你信得過他是你的事,我卻信不過他。你來同我說這麼多,究竟打的什麼算盤?”
他窒了窒,“你怎麼這樣說?孩子沒了,我也難過……”
他難過嗎?她知道,他果然要“壯士斷腕”了。原來之前種種都是假的,掩蓋了半天,狐狸尾巴最終會露出來。他算計她肚子裡的孩子,昨夜枕畔的話猶在耳,誰知他存的真是這樣心思!她的一片真情落進泥沼裡,這刻恨不得去死!她瞎了眼,爲什麼他是這樣的人?
她沒有辦法,還帶着一絲希望,卑微的弓着身去求告,“你若是不要我們,就讓我帶着他走。我保證不嫁給藍笙,我可以離開長安,走得遠遠的,這輩子都不在你眼前出現。你去娶知閒,回到你原本的軌道上去……我絕不說半個不字。”
他惟覺得失望,她從沒真正信任過他。她把他當壞人,當敵對/分子,到了這時候還說這種話。可是他不怨她,不論身與心,她受的苦比他更甚。他只有好言解釋,“暖兒,咱們先前都說開了不是嗎?我對你的責任絕不推脫,這回你一定要聽我的話,這是爲你好。”
正說着,外頭見素端了碗藥來。隔着帷幔朝裡看一眼,不聲不響擱下了,復卻行退了出去。
她如臨大敵,藥都準備了麼?他說孩子是死胎就是死胎麼?她感覺得到,小郎君分明是活的,偶爾的腹痛就能證明他死了嗎?她狠狠瞪着他,抱住肚子,槽牙咬得格格響,“你要幹什麼?”
他翕動乾裂的嘴脣,“暖,淤血出不來,會危及你的性命。你乖乖喝藥,我會一直陪着你。我不回長安去,等你頤養好了身子再走。”
都是謊話!她一句也聽不進去!明明沒有見過紅,爲什麼說孩子沒了?他是騙她喝藥,都是他計劃裡的!她看着他打起幔子,玫瑰紫繡花桌布上擺了只青花瓷碗,碗裡濃黑的藥汁子墨似的。她驚惶失措,踉蹌着倒退幾步,一下子撞在紅漆抱柱上,震得心肺都要碎了。
他走過來,“暖……”
她簌簌打顫,“我不喝!絕不!”
他漸漸模糊了視線,嘴上卻斬釘截鐵,“不行!這藥非喝不可,你還要不要命?”
她倔強望着他,“沈容與,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你說相信我,不過是緩兵之計是不是?你從沒把他當親骨肉,你處心積慮要除了他。寧殺錯不放過,我總算見識了上將軍的心機!”她把駭異的視線挪到那碗藥上,睜大了眼睛一再重複,“我不喝……我不喝!你要灌我吃墮胎藥,除非我死了!”
他沉默着忍受她所有的懷疑和盤詰,誰能知道他有多痛苦?他沒有太多時間,她隨時可能血崩。就像一隻蓄滿了水的銀粉缸,一旦決堤,來勢何等兇猛?若等到那一刻,必定一發不可收拾。
他邁前兩步,狠起心腸道,“你要罵我,有的是時候。現在聽話,我不會害你,你永遠記住這一點!”
她已然退到了角落裡,再沒有後路了。他逼過來,她只有跪下求他,“你讓我留着他吧!我什麼都沒有了,你行行好吧,舅舅!瞧在我母親的份上,就當可憐我,可憐我這個做錯了事的外甥女……不要殺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呀!!”
他仰起頭,把眼淚吞了回去,“沒有孩子了,早已經胎死腹中,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你小腹生寒是爲什麼?動輒痛得撕心裂肺又是爲什麼?哪裡有人懷着孩子這個模樣的?你肚子裡的是死胎,你懂不懂!”
她搖頭,“一直好好的,不過是這兩日顛簸,傷了元氣,修養一陣子就好了。”她匍匐在他腳下,連連磕頭,“舅舅,我錯了!我愛上不該愛的人,惦記屬於別人的東西,我做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把孩子留給我吧!我這樣愛他,我不能沒有他!”
他又痛又恨,把雙手插到她腋下架起她,“你給我起來!你在胡言亂語什麼?這樣多傷我,你知不知道!誰說你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有我!要孩子我會給你,我們還可以再懷。這個已經死了,留在你肚子裡是禍害,他會拖累死你的!”
她幾乎掛在他手臂上,轉過臉直勾勾盯着他,“你打定了主意要他死麼?我不再求你,只是我告訴你,孩子沒了,我絕不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