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相愛,就不會有傷害,這對布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情況。如果失去之後要經受更大的煎熬,那麼這一生就真的到頭了。
他不方便問她愛不愛夏公子,但從她的語氣神情裡也能看出端倪來。他鬆了口氣,如此甚好,沒有陷入那樣逼仄的境地,她的人生依舊可以光鮮亮麗。
醉襟湖上霞光盪漾,天色也近黃昏,再過一會兒就該上岸去了。容與嘴角微沉,在竹枝館還能避開,進了渥丹園,和知閒是避無可避的。他知道母親的用意,迎接布暖是其次,不過藉着由頭讓他同知閒多相處。
以前知閒只是表妹,兩下里從容,倒也相安無事。後來訂了親,就漸漸不是滋味起來,雖然談不上厭惡,但面對她時只剩尷尬。找不到合適的態度,兄妹情誼顯得單薄,可是沒有愛,又無法寵溺,左右爲難,無所適從。軍務冗雜時可以不去想,回到府裡就像一個猛子扎進了水底,喘不上氣,壓迫得肺疼。
他缺一位夫人,母親巴望着抱上孫子,僅此而已。生活所需,與愛情無關。
布暖看他出神,倚着憑几問,“舅舅今兒見過知閒姐姐麼?”
容與答得不痛不癢,“先頭怕她正歇午覺,索性直接回了竹枝館。橫豎晚宴要見的,也不急在一時,吵醒了她怕惹她不高興。”
他言之鑿鑿,布暖是個單純的丫頭,對舅舅的體貼入微很是讚許。感嘆着果然姻緣都是命裡註定的,知閒這樣的福氣不知羨煞多少人呢!
“端午那天朝廷休沐,我也能騰出空來。你別言聲,我打發人過去接你,帶着你去瞧競渡。咱們軍中年年有專門的組隊,今年藍笙也在其列,他划船可是把好手。”他鬆泛的笑,“前年他一人得了十七個勝會,單看他今年怎麼樣吧!”
八水繞長安,其中渭水是最負盛名的。她早就想去瞧競渡,往年母親總嫌人多,唯恐她叫人擠着了不讓去。父親是文人,端午自有他的安排,大抵是和同僚們吟詩作賦插艾草,也沒時間陪她去洛水觀戰。那時候她就抱怨着爲什麼沒有兄弟姐妹,她一人悶得出蛆,只有日日困在高樓上。
如今一聽舅舅說要帶她去,她激動得幾乎尖叫起來,拉着他的衣袖雀躍,“多好!舅舅是菩薩心腸!哎呀……我真歡喜,謝謝舅舅!”
她笑得比春光還燦爛三分,容與看着那張臉,突然發現自己的決定竟是這樣英明。任由她搖着,調侃道,“才知道舅舅好?先前是誰見了我就怕的?往後還怕不怕了?”
布暖臉上一熱,忙鬆開他,把手背到身後去,悻悻笑道,“多年未見總不免生疏,我頭裡說過,不是怕,是敬畏罷了。”
容與也不計較,退到窗前取短叉竿,把櫺子撐開一道縫,淡淡道,“教條守成了罪過,倒不如不守的好。你也別被我的名聲嚇着,家裡不比軍中,隨意些各生自在。”
布暖應是,晚風纏綿拂來,吹起了他發冠上的垂縷,一分一毫的流動飄揚。她怔怔望着,猛然想起那日纔到長安,在坊間路旁看見的人,正是戴着青玉冠,髮針頂端嵌有流蘇……那人居然就是舅舅!
這樣意外!無巧不成書麼?她隱約還記得那時的心情,驚鴻一瞥,瞬間怦然心動,她甚至想過是否有緣能再見。如今果然再見了,結果他卻成了舅舅。
她剎時蔫頭耷腦,悶坐了半天才站起來,“天色不早了,暖兒先回煙波樓去。”她瞧了瞧自己的衣裙,裙襬上點點泥濘,只道,“入了夜有家宴,我回去換身乾淨衣裳,外祖母跟前不能失儀的。”
容與頷首,又想起什麼,叫住了她囑咐,“端午的事別同知閒說。”
布暖不解的看他,“爲什麼?知閒姐姐想來也是願意去的。”
容與別過臉道,“她和藍笙總過不去,見了面也沒好話。藍笙要競渡,弄壞了心情豈不要吃敗仗麼!”
布暖琢磨着也是,往廊沿下穿了鞋踏上水榭迴廊,走了兩步轉回身,言笑晏晏道,“舅舅,我以前夢見過你。”
他聞言擡起眼,她已經順着圍欄遠去了。
他長長出了口氣,北望碧洗臺,高閣上有人衝他揮手,遠遠傳了聲“容與哥哥”過來。
是知閒。他無奈擡手回禮,以爲就此能打發,那邊卻提了襴裙往抄手遊廊奔來。他甚感疲累,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再不上岸便會把她引來,只好循水廊朝湖岸上去。
知閒時刻都是耀眼奪目的,精緻的妝容,富麗的衣着,表情矜持,舉止得體……所有一切,彰顯貴族小姐最良好的教養和氣度。
她望着容與,秋水盈盈,溫聲道,“回了府怎麼不打發人告訴我?我只當你營裡事物忙,要天黑了才能脫身呢!”
他說,“我把軍務託了副將,回來歇一陣子。母親呢?”
知閒應道,“纔剛還叮囑下面人備宴呢,這會兒大約在佛堂裡。”
他嗯了聲,揹着手在前頭不緊不慢的走,知閒溫順跟在他身後。他不說話,她料着他在想事情,便也緘默着。他是個冷靜自持的人,她從不盼望他能像別的男人那樣柔聲細語,只要他容許她跟隨,單是仰望他的背影,也覺得足夠了。
“見過布暖了麼?”容與邊走邊問,“她還小,又纔來長安,你兩個年紀相差無幾,她缺什麼短什麼,你多照應她些。”
知閒抿嘴笑道,“你不吩咐我也知道。你疼她,我何嘗不是!她是個乖巧討人喜歡的,雖說咱們不是同輩,可我拿她當妹妹呢!”言罷嘆息,“只可惜了,這麼好的姑娘,遇上這樣倒竈的事情……”
容與擰起了眉,擡頭看穹隆盡頭的流雲,餘暉染紅了半邊天,雲層四圍鑲了金邊似的。
布暖遭遇的不幸通通都應當留在洛陽,不是已經有人代她進了敬節堂嗎?這件事就算完結了,知道內情的也該爛在肚子裡,何苦再拿出來說!
他臉上不是顏色起來,回頭道,“往後別再提起了,家裡人口多,難保哪天不留神走漏了風聲,牽連起來大家都得不着好處。她在洛陽的事府裡只有管家知道,我也沒同旁人說起過,連藍笙都瞞着的。你既然疼愛她,就替她將來多考慮,橫豎洛陽她是回不去的,日後許人家還要這裡操持。前頭的事情抖露出來,要找好人家就費力了。”
知閒怔了怔,見他面色難看,當下打了個寒噤,囁嚅道,“我省得,不是因爲沒有旁人嗎!你放心,以後自然繞開這個說。你別這麼板着臉,怪瘮人的!”
容與被她一說才驚覺自己緊張得有些過頭了,背身過去,又恢復到了往常那個氣定神閒的模樣,邁着方步踱上了紫荊夾道。
知閒瞧準了時機,熱絡道,“算算時候,老夫人晚課還沒做完,這會兒進渥丹園也是枯等,還是上抱鬆亭裡坐坐吧!”
容與面上不動聲色,心裡並不十分願意,正猶豫着要點頭,看見門上小廝領着藍笙從廊廡那邊過來了。
知閒咬牙切齒的想,這個藍笙真是陰魂不散!好不容易纔遇着容與在家,沒說上兩句話,這人又不請自來,攪了他們單獨相處的好機會。
“怎麼?我來得不是時候?”瞥見知閒惡狠狠的眼刀扔過來,藍笙笑得得意非常,“既然不是時候,那在下先回避迴避,二位談情說愛請繼續。”
容與不接他的話茬,問道,“案子辦妥了?”
“原就不是大事,三言兩語問得清,偏要拖到這會子。”藍笙說着抖了抖衣袖,轉臉問小廝,“吃食都給大小姐送去了?”
小廝縮肚躬腰應是,容與也不理會他無事獻殷勤,對知閒道,“上亭子裡去吧!”
藍笙乜斜知閒,頗鄙夷的牽了牽嘴角,旋即又笑道,“我私下裡有話和六郎說,勞煩葉大小姐瞧着待客之道,給我備些茶點過來吧!”
知閒剜了他一眼,直恨到骨子裡去。奈何礙着容與面子不好發作,更不願意對着他那張可惡的臉,便退後一步道,“你們說話,我上廚裡瞧瞧菜色備得怎麼樣了,開席差人來通稟。”
絕口不提茶點,挽着畫帛姍姍去了。容與嗤笑着登上了亭子,今兒沒擺在明面上鬥,不過暗流也甚洶涌,這來回的明槍暗箭,要是長得不結實,早就給射成篩子了。
他抱袖坐在石凳上,“我這陣子忙,也沒時候過問,陳潛的事怎麼樣了?”
藍笙撫了撫下巴,陳潛?說起那小子,真是走背運走到了家!大清早匆忙上朝,在街邊果子鋪買了個油餅邊走邊吃,結果叫監察御使碰見了,說他吃相不好有辱官體,具了一本參奏上去彈劾他。可憐他一個少府監在羽林衛大牢內關了一夜,第二天一道敕令下來,從三品的銜兒直降成了五品下府折衝都尉。一個油餅毀了小半輩子,實在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