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入了夏,天氣多變。五更辰光飄起了霏微的雨,紛紛揚揚撲在臉上,癢梭梭,直鑽進口鼻裡去。
集賢坊在開市鼓裡甦醒過來,漸漸有了人氣。開門的吱呀聲,潑水聲連成一片。巷堂裡進來個賣桂花糖的,篤篤敲着木板,一遞一聲叫唱着,“甜來……糖桂花。”讓人有種恍惚進了秋季的感覺。
布暖拿叉杆撐窗,半趴在窗框上朝外看。陰雨裡總不免傷感,她唏噓一下,想起昨晚的情景,到現在都不太好受。或許是她太自私,她只想着自己,忽略了爺孃拳拳愛女的心。布舍人回來的時候布夫人向他哭訴,這樣長那樣短的述說先頭髮生的事。布舍人滿面愁雲,看她一眼,眼裡盡是苦厄。
她從沒見到布舍人哭過,他這大半輩子未曾遇上什麼溝坎。一帆風順的人生走到這裡絆了個大跟斗,惘惘的簡直像天要塌下來似的。他大約預感到晚景淒涼,獨自坐在胡榻上悶聲不吭。布夫人絮絮說着,他只是聽。漸漸紅了眼眶,扭過頭遮掩着擦去了。
然而他沒有發表任何看法,緘默了許久,起身往臥房方向走。燈光下的背影龍龍鍾鍾,甚至頹唐得有些佝僂。她羞愧不已,沒有盡到孝道,卻給他們帶來這麼大的痛苦。
感月一直是愛情高於一切的,在她眼裡也沒有任何困難值得她憂愁。她說,“爺孃終歸是愛你的,只要你過得好,他們漸漸也就寬懷了。”
布暖相信那是自我安慰的話,或者適用於其他人,但不適合她。可是她一頭對爺孃自責,一頭又在盼望着容與。忐忑而激動的,放佛那纔是待嫁應有的心情。她託着腮傻傻的笑起來,她愛的男人呵,是這世上十全十美的英雄!
感月昨晚留宿在她屋子裡,唧唧噥噥說了半夜的話。她又嗜睡,到這會子纔起來穿衣洗漱。看她愣愣的樣子,叉着腰在邊上調笑,“又怎麼了?瞧着細雨思念情郎麼?可酸掉我的牙了,好得這樣,該叫姨母來看看。做什麼還要反對呢,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覺得你們是最最般配的一對。”
伙房裡的婆子擔了食盒送早飯來,薄薄的米湯,配上兩個粑兒,還有幾碟精緻的小菜。布暖不答她的話,趺坐在席墊上分餐,一隻碗一雙筷子的擺放好,只道,“過會子打扮,先來吃飯。”
感月隨意綰了個發,半個身子蹭過來塌在食案上。也不扶那碗,只顧尖起嘴咻咻的吹粥湯。
今天雖下雨,卻異常的悶熱。布暖穿了件團花對襟窄袖襦,對着熱氣騰騰的飯食,直把身上的汗都憋出來了。她扯了扯衣領,拿把團扇剌剌的扇。扇着扇着聽見樓梯上傳來隆隆的腳步聲,纔要擡頭問出什麼事了,維玉驚惶失措的跑進來,指着樓口道,“有幾個衙役直奔這裡來了!”
布暖腦子裡嗡的一聲,尚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那幫窮兇極惡的卒子便到了屋子外頭。算是客氣的,沒闖進閨房裡來,隔着直櫺門道,“裡頭人可是涿州冬氏?我等奉命來羈人,請娘子跟咱們走一遭。”
布夫人白着臉從後面追過來,擋在門前道,“你們是哪裡衙門?拿人要有個說頭,我們不是下等賤民,憑什麼說抓就抓?”
那兩個衙役橫了一眼,“正是念在士庶人家,小娘子又是從過官的。否則哪裡這麼等着,早進去上枷上鐐了!”
另兩個補充道,“我們是刑部侍郎崔閣老麾下,請娘子麻利些,別叫小人們爲難。”
布夫人腿彎子一軟,堪堪被身後僕婦攙住了。早就預感着要出事,果然絲毫不差。上了刑部,可見來頭不小。如今只怕是新帳老賬要一道算了,怎麼辦?若是東都夏家滋事,有容與在還有救。若是原告另有其人,把那救命的菩薩也一併拖累進去了,誰還能有本事平息事端!
“諸位軍門且慢。”布夫人知道硬的不成來軟的,好言道,“她是借居在我家裡的,她母親還在別園裡住着。你們把人帶走我不好和人家交代,可否請問告狀的是何許人,我也好差人通報她高堂去。”
幾個衙役計較一番,最後道,“是高陵葉氏,狀告沈大將軍與娘子近親通姦。因着關係朝廷大員,長安縣衙法曹參軍不敢接案子,轉呈了大理寺。刑部業已會同三司,還有當今太子監審。所以再耽誤不得,娘子請吧!”
這樣大的陣仗,着實把一干人等嚇得不輕。布暖自然也心慌,怕母親擔心只強作鎮定。出得門來欠身一福,“姨母寬心,這裡頭想是有誤會,如濡去解釋清楚了便沒什麼了。”
她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氣派,提裙跟他們去了。布夫人和感月急得團團轉,布夫人打着擺子吩咐底下人,“快去黔園請冬家夫人和大舅爺,再往衙門給老爺報信,請他想法子託托熟人……”
布舍人是芝麻綠豆的銜兒,憑他要救二品官員,着實勉強了些個。感月腦子轉得飛快,如今能說上話的只有藍笙了。只是不知道他受了那些委屈,還願不願意出面調停。且管不了那許多了,去求了他再說。她焯了把桂花油抹頭,拔腿就往門外跑。布夫人喊得震天響,“感月,你往哪裡去?”
她沒回頭,邊跑邊回話,“我找救星去。”言罷已經奔下樓,轉眼就跑出了前院大門。
押走的囚徒沒有車輦可坐,橫穿過光明街進皇城,一路上頗多人注目。布暖窘得厲害,連頭都不敢擡。所幸大理寺在皇城內,也少了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供老百姓娛樂這一道。
大唐三司說的是御史臺、門下省、中書省。平常三個機構各司其職,有重大刑獄時方匯攏審理。進府衙前她睃了一眼,這三司的官員她都認得,中書省的端木匪人自不必說,以前的上峰。另一個御史大夫曹幌似乎和容與交情平平,尚且能做到公正無私。至於最左側的門下侍中,不巧得很,正是被容與打壓過的鮑羽的父親。那次她送《輦下歲時記》樣本時還作過梗的,分明是睚眥必報的性情。
右手最尊貴的座上坐着位錦衣公子,周正的展角襆頭,緋色水紋圈領襴袍。滿臉的矜貴自持,便是不說話,仍舊是尊貴不容小覷的威儀。除了現今東宮,不作第二人想。
既然是公堂,少不得原被告皆在場。容與有功名在身無需屈膝,葉夫人頭上有誥命的銜兒也恩准免禮,偌大的衙門只有知閒一個人挺腰子跪着。布暖穿過兩腋禁軍林立的甬道進堂內,目不斜視的給座上人行禮如儀。
三司閣老們讓太子李賢面子,紛紛請李賢主審。布暖聽上首摺扇一合,李賢道,“我不過是監審,越俎代庖壞了規矩。還是諸位閣老斷案,我旁聽就是了。”
一番謙讓無果,堂上御史大夫曹幌拍了下驚堂木,“堂下所跪之人姓什名誰,哪裡人氏?”
布暖恭恭敬敬稽首,“回閣老的話,奴姓冬名暖,幽州人氏。後隨家下大人遷居涿州,上年輾轉來到長安投靠家舅。”
“小娘子,堂上不得打誑語,你要據實以報。”端木匪人道,“現有高陵命婦葉藺氏,攜同其女告你偷樑換柱,拿死囚充入敬節堂,欺瞞朝廷騙取節婦褒獎。居留沈府期間私通元舅,致使其女無端遭沈氏退婚被棄。我來問你,可是確有此事?”
布暖來的路上就料着這兩樁事會一齊來,果然不出所料。洛陽舊事倒好敷衍,橫豎死無對證,總不見得刨墳挖屍出來對質。但和容與的關係怎麼解釋呢?要是咬定了沒有,怕他們叫宮裡女官來驗身子,到時候照舊抵賴不掉。左右不是,只得穩了穩心神道,“閣老說的欺瞞朝廷一事,奴曾在蘭臺和鳳閣任過女官。入宮前有專門的內侍至原籍查驗,花名冊子上的出處也寫得清清楚楚。奴絕無造假的嫌疑,請閣老明察。”
聽她侃侃而談,知閒在一旁沉不住氣了,插口辯駁道,“巧言令色!諸位青天在上,切勿被她的滿口謊言矇騙。當初她入宮是賀蘭敏之使的手段,爲了叫她到蘭臺去,買通了查籍的內史替她篡改了身份。如今賀蘭雖死,宮內造冊的人總還在,傳來一問便知。”
知閒自以爲聰明,卻不知這番話惹得官家不快。辦案有辦案到的章程,她想到的,這些見多識廣的官老爺基本也都想得到,不需要她來提點。端木匪人是容與好友,上趟在沈家赴宴,被那葉氏攪了好興致,私底下對她很有成見。這回聽她口出狂言,愈發的反感,“堂上未叫你回話,你不得自作主張。這裡是刑部衙門,規矩還是要守的。且拋開內侍應訊過堂要走的流程,便是來了,我問你,若人一口咬定無有此事,你怎麼應對?”
葉夫人瞥了知閒一眼,叫她稍安勿躁,自己對主審們深深一福,“閣老見諒,小女年幼,又急於舉證。有失禮的地方,奴給郎君們賠個不是。請郎君們應允,奴有一事容稟。”
是人總有私心,那鮑侍中忙道,“夫人但說無妨。”
葉夫人覷了覷布暖,“布家娘子之所以拿人充敬節堂,爲的是逃避給東都行宮夏中書的亡子守寡。奴早遣了人往東都請夏侍郎,到底是真是假,等人來了一問便知。夏侍郎路上跋涉有時候,郎君們不若先查他們甥舅私通一事。奴家小女受此等冤屈,望乞諸郎君與奴做主。”
布暖心口驟跳,不由擡頭去看容與,他臉上竟還隱有笑意,衝堂上幾人拱拱手,“想來閣老與殿下都好奇吧!這話不必問她,容與便可作答。葉氏母女所言不假,容與與暖兒確有私情,俯仰無愧,無需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