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失望的可能性比較大,這世上只有一個沈容與,知閒那樣的好命豈是人人能有的!她怔忡着踩在水窪裡,每每濺起半尺高的水花,心裡涌動着一種慾望,想問問他昨夜有沒有回竹枝館去,可話到了嘴邊猛然嚥了回去,才發覺她大大的逾越了。她是個晚輩,長輩的言行哪裡有她置喙的餘地,她這樣算什麼?舅舅會以爲她腦子不清爽了。
她走得不快,他爲了遷就她,不得不放慢步子。他沒有回頭,她微微後挫,僅僅一道單薄的力量,卻讓他覺得踏實。他知道她在身邊,他能爲她遮一片風雨,說明這個舅舅幹得還算稱職。
下一輩的侄女外甥女不少,他自恃身份和她們走得不甚近,她們對他大抵也都存着忌憚。如今算算,他十六歲時往洛陽去探望大姐,頭一次的哄孩子經歷就是對付布暖。她小時候有睡前哭鬧的毛病,他纔到布府,她便搖搖晃晃從裡面出來,搖着他的大腿可憐兮兮要他抱。若是他不抱,她就拖着兩管鼻涕窮嚎,弄得他方寸大亂。
他不由笑,當初的毛丫頭,轉眼長成了大人。到底是帶過的孩子,那份親厚是別人不能比的。
渥丹園漸近了,到了院門下,像是約定了似的,自發各自把手縮了回去。
裡面的僕婦迎出來,藺氏在門檻裡招手,“快些伺候着,仔細要着涼了!”
容與轉身問尚嬤嬤,“熱水都備好了麼?換洗衣裳呢?還有薑湯,煎上了沒有?”
那邊僕婦應着,藺氏拉過布暖道,“上後身屋裡去,東西早就鋪排好了,加了活血的藥材,多泡會子,把寒氣逼出來就好了。”
布暖納福應是,跟着尚嬤嬤轉過了直櫺門。
藺氏衝知閒笑,“你瞧瞧六郎,當真婆媽得厲害!八百年沒問過這些個的人,今兒是怎麼了?我打量着,將來他必定是個好父親。能有這份心,我看在眼裡也安慰。”
知閒紅了臉,他不愛她,可是愛孩子。這麼想來,的確還有一些值得盼望的地方。況且婚前同婚後是不一樣的,他冷靜得有些過頭,沒有成親,她自己也要矜持自重。等拜過了堂……閨房裡夫妻親近了,自然會走出窘境。
藺氏看兒子襴袍也溼了,因道,“我這裡有套新做的衣裳,沒趕得及給你送過去,正好派上用場了。你去換了,男人家,淋了雨也不好。”
容與躬身道是,跟着婢女進了耳房裡。
藺氏呷着茶湯道,“六郎這兩日休沐,回頭同他說,趁着有時候往你府上去一趟,沒得聖上回朝了又騰不出空來。”
知閒倚着憑几道,“昨日就說過的,我正要請姨母示下,我三哥要娶親了,我少不得同他一道回去,等蔚兮完了婚,我再回來和姨母做伴。”
藺氏頷首,“該當的,新媳婦進門,你這小姑子且要忙呢!你先回去,我到了正日子領暖兒過去。”
知閒笑道,“我也是這樣想呢,藏在屋子裡不成事,帶她多見見人,總有好處。”
藺氏垂下眼皮,淡淡道,“話是這樣說,可你看……”她攤了攤手,“就是有人上門來說媒,恐怕也不敢輕易應了。”
知閒想了想道,“或者有不計較那些的人家,再說大姐姐那裡的後路都斷了,洛陽橫豎是不好回去的。她臉上又沒蓋上戳,就說她是大哥哥家的女兒,只要容冶哥哥應承,誰還能去查不成!”
正說着,府裡管事進來回話,楚國公請了大媒上門提親來了,這會子在前廳裡侯着,求見老夫人和大都督。
藺氏和知閒目瞪口呆,“給誰提親?”
管事俯首呈上拜帖,邊道,“那媒婆子說了,是給家裡孫小姐提親。”
藺氏不解起來,先頭這樣大的雨,提親要急在這一時麼?再說楚國公,李家宗族裡的皇親,什麼時候和布暖有過交集,怎麼巴巴的跑了來了?
納罕歸納罕,既然人到了門上,也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藺氏起身道,“我先過去,等六公子出來了,讓他就往前廳裡去。”
知閒是過了六禮的,算是大半個媳婦兒了,也用不着避嫌,便隨侍着老夫人要一同前往。
耳房裡的容與束了蹀躞帶出來,只道,“我就料着要出花樣,何必鄭重其事的應付那些下九流。”轉而吩咐管事,“請他們進渥丹園來,安置在前堂裡。”又對僕婦道,“知會小姐,別出後身屋。那些個狗才,別污了她的眼。”
聽他這咬牙切齒的聲氣兒,知閒是莫名其妙的,倒奇怪有人來給布暖說媒,他如此模樣要吃人似的,到底是哪裡犯了太歲了。
藺氏也覺得不解,昨兒容與提起過賀蘭敏之,也沒楚國公什麼事啊。
“這是怎麼了?當真是給暖兒說親,也沒什麼不好。”藺氏說,“你快彆氣急敗壞的,唬着人家。”
容與踅身在地心兜圈子,擰着眉道,“楚國公和賀蘭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無緣無故來提親,十有八九是賀蘭的意思。”
險些忘了,賀蘭襲的是周國公,同楚國公李量是遠親,他們裡頭還是有牽扯的。藺氏恍然大悟,但回頭再思量,那楚國公倘或未曾婚配,討了布暖做正房夫人,於布暖來說也是一樁美事,不是嗎?
藺氏溫言道,“你且別急,先見了人再說。萬一人家是一片真心的,得罪了總歸不好。”
容與嘴脣緊抿,心裡卻在冷笑。賀蘭敏之好樣的,做戲無法,請個菩薩。他沉得住氣,推出個李量,然後徐圖大舉。自以爲做得聰明,其實這手段簡直是在討打。
不過好在沈大將軍和雲麾將軍不同,沈大將軍耐功好,壓得住風浪。賀蘭敏之水來,他自有土可掩。他說,“這門親再好也不能答應,目下圖他門楣高,將來就有吃不完的苦。”
他語氣肯定,藺氏見狀也無奈。他一向不問府裡的事,但對布暖真是上心的,換作別的孃舅,大概唯恐粘在身上的污糟打發不出去,哪裡像他似的,外甥女這麼個處境,還要挑肥揀瘦的。
夏天的雨,來去須臾,持續不過一頓飯功夫。這會兒雨歇雲收,太陽的金邊從霾後隱約露出來,渥丹園院子裡還是陰沉的,前面門房的檐角已經浸在日光裡。
知閒叫人備茶點來,撤了堂內席墊,面南下首齊整擺了兩排圈椅。剛佈置好,轉頭看見管事領着個打扮鮮亮的媒婆,後頭還跟了兩個年輕公子,從廊廡下逶迤而來。
來者是客,容與平常最是注重禮教,縱然再不痛快,面上還是彬彬有禮的。他踱到門前拱手相迎,還沒開口說話,就被媒婆尖削的嗓音鎮住了。
“哎呀老夫人、上將軍,奴給您二位老人家賀喜了!”那媒婆熱絡的給藺氏蹲福,渾圓的身子一動,胸口的肉便跟着顫起來,白花花,像兩碗滿滿的粉蒸肉。她笑得花兒似的,學男人唱喏道,“老夫人金玉樣的人,定然不認得奴這等鼠狗輩。奴叫尤四娘,專司給人牽線搭橋保良媒的,這十里八鄉有一大半的婚是奴促成的,今兒受了國公爺所託,來給府上孫小姐說親。”
藺氏提了提嘴角,兩個後生上前行禮,說給老夫人請安。她側身讓了讓,細打量,一個容長臉,長得滿清秀。另一個的長相身段絕對是難以形容的,分明是個男子,卻有張堪比美人的臉。月眉星目,面白如玉,看似炯炯陽剛,骨子裡還有三分柳困桃慵的媚態。那五官委實可驚,想來便是傳聞中的賀蘭敏之了。
容與笑道,“萬沒料到兩位國公爺會屈尊光臨寒舍,失禮之處還望恕罪。”引了路只道,“請上座。”
賀蘭敏之起先是未料到沈容與還在府裡,心裡忖着這人難纏,要繞過他去,只怕得費一番功夫。既遇上了也沒法子,見機行事罷了。因懶懶一笑道,“上將軍別客氣,今日是崇義有事相求,常住不過是陪客。以往聽聞將軍府建得好,如今一見,鬧中取靜,果然大雅。”
男人們都是在朝爲官的,總要先說上幾句場面話。那楚國公李量也頗善言辭,洋洋灑灑一通,辭藻華麗,堪比作賦。
那廂尤四娘主攻的是沈家老夫人,她靦個肚子坐在椅子裡,只顧吹噓自己往年做過多少媒,有多少家是夫妻敦睦,兒孫滿堂的。說到歡喜處又是拍手又是跺腳,笑道,“我今兒早起左眼皮就噗噗跳呢,做了幾十年的媒,從未遇見這樣登對的!一家皇親國戚,一家出將入相,這是天賜的良緣吶!咱們國公爺可是一表人才,脾氣好,肚子裡又有學問。”說着又湊過來,竊竊道,“嫁閨女只怕姑子妯娌刁難,婆婆不好伺候。這些老夫人大可放心,楚國公府上老國公和老夫人早年就故去了,沒有兄弟,兩個妹子也都嫁出去了,孫小姐過府,就是實打實的掌權主母。還有朝廷敕封,一過門就是響噹噹的國夫人。老夫人且細想想,這是多好的一門親事,打着燈籠都難找的,老夫人說是也不是?”
聽這條件,果然是極誘人的。藺氏看了容與一眼,若不是他事先就表了態,她還真想點頭應下來。
“崇義兄是如何得知我家姑娘的?”容與和煦道,推過香片茶請二人用。
李量道,“昨日射黍我也在場,對小姐一見傾心,所以今兒厚着臉皮來上將軍府上求親,望上將軍體諒崇義滿腹相思,請小姐出來相見。”
容與幾乎要笑出聲來,這位性子也忒急,話還沒說三句就急着見人,哪裡有真心求親是這副嘴臉的?彷彿成不成功是後話,能見上一面就是賺到的。
客串媒婆……俺也露個小臉,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