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開始下雨,不甚大,悉悉索索的打在園子裡芭蕉樹上,隔窗聽得很清楚。這樣的季節,昏昏然躺在紅紗帳裡。耳邊掠過風吹矮竹的沙沙聲,心裡生出些芭蕉夜雨的惆悵來。
早晨開門的時候地上溼漉漉的,雨依舊未停。雨絲細如牛芒,又輕又薄的份量,略有個氣流回旋,就撲得人滿頭滿臉。春日裡作天氣,總是纏綿拖沓得厲害。不下個三兩天,橫豎不能含混過去。布暖扶着臥櫺欄杆站在樓上眺望,整個長安籠罩在一片水色裡。遠處彷彿起了霧,亭臺樓閣在重霾後面掩映着,海市蜃樓一樣的飄忽。
維瑤抱着薰好的衣裳過來,見她一頭稀溼,在那裡咋咋呼呼的喊,“哎呀,怎麼不當心身子呢!別站得這麼靠近滴水呀,仔細淋了雨作病!”
她才發現有絲絲縷縷的寒意侵襲上來,忙撫撫胳膊退進屋裡,問老爺可是上職去了?
維瑤道,“五更的時候聽見後圍房裡的人開門趕車,想是早走了吧!”
她不由笑,都說宰相五更寒,她父親做的是六品官,操的卻是一品的心。天天衙門裡頭一個報到,兢兢業業幾十年,才從陪都調到京畿。職位不算高,好歹也算京官了,更是扒心扒肝的盡忠職守。
不過衙門裡認真,在家裡卻好忘事。她斜着眼看外面走動的僕婦,欠了欠嘴說,“老爺可留下什麼話?”
維玉正鋪牀,知道她賊心不死還想着出門去,這可唬着她了。撂了手上活兒趕過來,苦着臉道,“小姐快斷了念想吧!老爺各處都吩咐到了,你從哪裡出去?你是不知道,昨兒家裡都要翻天了。老爺知道你出了府,連一個伺候人都沒帶,差點把我和維瑤攆出去……”兩個丫頭眼淚巴巴的對看一眼,“我們倆是鄉里逃難出來的,吃花素,又有了年紀,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容易。輾轉了好幾處,人家帶回去,不是伺候寡婦娘就是到下間打雜。我們出身不高,卻也有好強的心。難得府上夫人看重,叫我們看顧大小姐,這是多榮耀的差事!咱們想長久的紮根下來,不想這麼給趕出去。求小姐可憐咱們,別再往外頭跑了。若是有了第二次,我和維瑤真的要捲鋪蓋走人了。”
她們倆原本就比她大,年長的人低聲下氣的乞求,布暖立刻有了羞愧的頓悟。她紅着臉道,“罷,我哪兒都不去了。昨兒連累你們真不好意思的,難爲你們因着我的緣故捱罵了。”
維玉維瑤換了個眼色,笑道,“小姐別這麼說,咱們是不礙的。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咱們受點委屈不算什麼。”又想起來道,“昨天藍將軍留了話,今兒要來看你的。這藍將軍是什麼人?據說是陽城郡主家的公子,小姐和他定了親麼?”
布暖怏怏歪在席墊上,心裡生煩,湊手拍打香囊底下綴的穗子,枯着眉頭道,“天曉得!我爺孃說是就是,我有什麼可反駁的!”
維玉見她臉色不好,忙岔了話題道,“那天咱們過府去,不是叫了人穿珠花的嗎,不知穿好沒有。過幾日老夫人做壽,還說宴上叫戴的呢!”
“隨意吧!那麼多首飾,又不是非戴那個。”布暖嘴裡含着果脯懶懶道,她不喜歡插金戴寶的,有個簪子綰髮就成了。其實是對着鏡子琢磨過,打扮太精細就顯得世俗。她長了張清水臉子,像知閒那樣過分雕琢反而不倫不類。頓了頓纔想起來,她們姐妹到府裡來,一樣頭面都不曾賞過。她們是含蓄人,不會像玉爐似的連喊帶搶的。貼身的人,給利市是不成文的規定。一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圖她們將來盡心伺候;一說上房裡穿梭的,餵飽了好叫手腳乾淨。不至於貪小利,見了什麼都眼饞手癢。
她直起身道,“你們也要去的,通花可備好了?”
維瑤笑說,“咱們不值什麼,也沒有奴婢逾越的,插個紅應景就是了。今兒天不好,咱們做花戴吧!我們鄉里有說頭,天上不出太陽,做出來的絹花像真的,可以花開不敗。”
布暖拔了玉挖勺撓撓頭皮,“用不着做,我匣子裡有的是。”說着起身去搬鏡盒,開了蓋兒道,“你們喜歡哪個自己只管挑,別問市價,瞧上哪個就拿哪個。”
她就是小孩子脾氣,那堆首飾於她來說就像玩意兒。她不愛戴,卻喜歡一樣一樣擺攤子似的鋪排開供人欣賞。她俯身在那裡扒拉,視線穿過一片珠光,落在兩支素銀的單股笄上。實在是平常的,毫無出彩之處的東西,然而一看之下心上便震盪不已。倒像怕人挑去,搶先一步攥在手裡。然後一遍遍在那鳳穿牡丹的紋路上撫摩,撫得手指肚麻楞楞的。隱約有些什麼要破土而出,專心的再思量起來,卻又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她失望的嘆氣,垂下手把銀笄擱在桌角。
維玉維瑤極謹慎,雖然她說隨意挑,但也要有分寸。避免拿過於貴重的,留神不能奪她心頭好。畢竟要長做,不像那些打秋風的,東家兩天西家兩天,得了東西就跑路。她們心裡有一杆秤,布家不是大富人家,不過來頭也不算小。闔家只有一位小姐,配的是高官之主。日後出閣帶陪房,她們跟過去。少夫人接管家業後,她們漸漸也就熬出頭了。
挑來揀去,一個選了赤金點翠花頭釵,一個選了翡翠篦子。站起來蹲身行禮,“謝小姐賞。”
布暖瞧她們拘着沒敢放開了挑,便各塞了對白玉簪花過去,一時頭面鋪子興興隆隆收了場。主僕又在屋裡煎茶吃,布暖高興起來,教她們寫名字,讀《詩經》,半天時候霎眼就過去了。
估摸着近巳時,門上婆子進來通報,說藍將軍來探望小姐了。她一聽老大的不願意,心道真是個言必行的人。原以爲天上下雨,他必定不會來了,誰知竟是風雨無阻的。但敷衍總歸要敷衍,定了親的,實在無奈得很。
她捧着一本《落霞孤鶩》在那裡看,抽閒應道,“請將軍到後堂裡坐,我這就過去。”
起來抿抿頭,維玉搶着給她上了點粉。因爲欠缺熱情,一路搖搖擺擺走在檐下。藍笙正從垂花門進來,斜看過去,她懶洋洋凹着腰,那模樣很有些宛若游龍的妙態。
她走了幾步,眼梢瞥見個人影,便轉過身去擠出笑容道,“噯,我正要去迎你呢!”
他穿着蓮青斗紋襴袍,蹀躞帶上一溜多寶七事。低垂的發配上那鬆垮垮的衫子,在細雨和風裡款款而來,頗有些令人驚豔的魏晉遺風。
“我昨日來瞧你,你獨個兒出去了。”他溫煦一笑,“可把你父親嚇着了,在家沒了方寸。我本想命人挨家挨戶的搜查,他沒讓,便作罷了。你往西市玩去了?”
布暖命人奉茶,自己趺坐着應了聲,“只是走走,大動干戈幹什麼?我又不是朝廷欽犯,挨家挨戶查,拿什麼由頭?”
他自然聽得出她話裡的不滿,審視她,她似乎離他越發遠了。他原本以爲她失憶是好事,他積極籌劃着他們的將來,郡主千歲反對,他豁出命去也要娶她。但是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這麼順利,她的潛意識裡還是依賴容與的。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忘了以前的事,她分明在和容與暗中來往,這說明什麼?是記憶甦醒,還是再次愛上?
想到這裡心都要顫起來,他不能忍受又一次的失敗。他這樣光鮮的人生,容不得一而再的挫折。尤其是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除非他真的是個傻瓜!他學會了退而求其次,即使得不到心,得到她的人也能彌補他心裡失卻的那一大塊。她目下不愛他,沒關係,以後有幾十年的時間培養感情。只要讓他看到她在那裡,在他可以掌控的範圍內。證明她是屬於他的,他也心滿意足了。
愛從卑微轉變成自私,不免讓人覺得悲哀。剛開始的容忍退讓都付之一炬,他不是聖人,愛情上工於心計雖然不堪,但卻是必然的。
所幸他還有僅剩的一點耐心,他說,“我是擔心你,怕別有用心的人算計你罷了。昨日我和你父親商討了大婚事宜,他同你說起了麼?”
她連頭都沒有擡一下,肩膀往下塌了塌,慢慢道,“他們說我同你訂過親,我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你如今問我,叫我說什麼好?”
他皺了皺眉,記不得和他的婚事,身體卻還留着關於容與的記憶麼?他仍舊是笑,不經意間已經有戾色,“咱們的婚約連天后都知道,宮裡幾次傳話出來催促,因着你在病中,都推脫過去了。如今你大安了,該辦的事都辦了吧,也省得兩頭大人着慌。”
她愕然擡眼,“宮裡都知道麼?”
“你以爲呢!”他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我母親是當今聖上的堂姐,和天后早年交好,幾乎無話不說。況且你可能忘了,當初賀蘭死了,你調到鳳閣司文書。我母親憐惜你,特地向天後討的旨意,所以咱們的婚事大約是無人不曉的。”
這樣的對話是賭氣式的,完全沒有半點濃情蜜意的味道。藍笙自己先灰了心,他期待的重逢不是這樣的。他設想着一點點把她爭取過來,他也渴望她真心以待,可是他沒有足夠強大的內心。他本來就不是個深沉的人,他和容與不同,他是個火藥桶子,不懂什麼叫韜光養晦。他現在一門心思防着他們走近,他要控制大局。就算阻止不了容與,至少他還有布家夫婦這招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