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閒時頗多,開始着手繡孔雀圖,薄如蟬翼的綃紗拿繃軸固定住,橫淌過正廳的半間房。她的刺繡手藝師承姑母,辮繡是最傳統的技巧,除此之外還有長短針、釘線繡、打點繡、暈襉繡、蹙金繡,名目繁多,代代相傳。
繡孔雀很考究,尾羽草木用平針推暈法。孔雀頂上有一棵花樹,要用平針和鎖繡結合的手法。雙面繡在別人看來是極難的,但她十二歲時就能嫺熟的操控。只要肯下心思,繡出一幅濃烈而堂皇的繡品不在話下。
藺氏領人託着新做的衣裳進來時,她正坐在繡架前飛針走線。三十六色花帛高懸身後,鋪排成厚厚的簾。她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入了神,便什麼都聽不見了。
藺氏移步過去看,這是幅雙面異色繡。早前聽說她閉門不出是在做針線,卻沒想到她做的竟是這樣的上品。動針的時候不長,才繡了一小片樹冠,已然讓人驚豔不已。藺氏不免乍舌,萬沒想到她小小的年紀,會有這等手段!以往只當她和普通富貴人家女孩一樣,了不得熟讀了四書五經,會寫信,會做些女紅。不過現在看來,還真是小瞧了她。
布暖眼梢上瞥見了人影,這才擡頭看。見是藺氏來了,忙記了針擱下手上活計,站起來迎道,“我纔剛不曾瞧見外祖母,忒失禮了!”相攜了到席墊上,殷勤添茶倒水,“外頭這樣熱,外祖母有示下派人過來傳話就是了,何必親來。”
藺氏笑道,“我的兒,這趟跑得可值。不來真不知我家暖兒有這樣拿得出的好本事!哎呀,真真齊全極了!將來不知誰家有這福氣討了去,單這一雙巧手,就能堵得婆婆妯娌不能說嘴!”
邊上乳孃順着話頭道,“老夫人不知道,咱們洛陽庫裡有好些繡品,都是小姐的手藝。這個雙面異色繡不算最難的,她還會雙面三異繡,繡出來的東西兩面天衣無縫,那纔是上上的珍品!”
藺氏聽了探身到繃子上看,嘖嘖道,“可不是!這樣巧妙!”她在枝葉上輕輕摩挲,“這是什麼針法?繡面細膩得畫兒一樣,藏針隱線,針腳點滴不露的。”
布暖應道,“回外祖母的話,用的是散套針。這裡都是枝枝葉葉,下頭樹幹用亂針繡。還有戧針、施針、打點、擻和針,等繡到孔雀時用嵌條繃了立架繡。”她抿嘴一笑,“舅舅和葉姐姐大婚,我沒什麼送得出手的。孔雀圖繡成了鑲個鏡框,給他們做賀禮。”
藺氏點頭道,“我料着你葉姐姐定然稱心!不過依我說,不如繡一雙孔雀妙,圖個好口彩,是不是?”
這是一個母親良好的祈願,希望兒子媳婦能雙宿雙棲。布暖勉力笑,“我倒沒想到,就依外祖母的,回頭再重描底子,添個雌鳥上去。”
藺氏合了心意,撫掌道,“我的兒,難爲你一片心!”忍不住又去撫觸,愛不釋手的樣子,“真好,真是齊全!”
布暖看她那樣,只道,“外祖母喜歡麼?等這幅完工,暖兒給你繡個普賢菩薩,擱在案頭上也好看的。”
“那敢情好。”藺氏道,“只別繡壞了眼睛,轉頭沒日沒夜的,就是我的不是了!”
布暖諾諾應了,祖孫兩個趺坐着,閒閒聊了一會兒刺繡種類。藺氏半晌纔想起來意,招呼僕婦把漆盤端來,道,“我真是不中用了,幹什麼來的都忘了。這是上趟給你做的衣裳,纔剛裁縫鋪子着人送來的。你瞧瞧,樣式做工都不賴。你挑一套喜歡的備着,明兒要穿的。”
布暖看了看那堆桃紅柳綠,“明兒是葉家舅舅的正日子麼?”
藺氏端茶抿了一口道,“後兒二十二纔是,不過咱們明日就要動身。孃家親眷早一天到是臉面,只有那些人丁單薄的族戶才正日子去。”
布暖哦了一聲,轉過頭看窗外紫薇林。風吹枝葉搖,盛夏處處綠意,唯有那片林子紅得鮮活爛漫。
舅舅走了十來天了,自從那日宋家鬧過之後就再沒見到他。她腦子裡告誡自己撂開,心裡偶爾還是記掛他,只不好問,不好說。又參雜了些怨懟的錯綜複雜的感覺,亂糟糟惶惶然,如今唯有坐在繃架前才能忘了那些。
藺氏並不知道她一剎兒辰光動了那些心思,調過視線看廊下人喂鸚鵡,慢聲慢氣道,“你舅舅走了這幾日,算算時候今日該回長安了。明日要往高陵去,也不知汀洲有沒有給他提個醒。他一忙,家裡事就忘到脖子後頭去,倘或耽誤了,我可不給他善後打圓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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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暖道,“外祖母放心吧,舅舅上回還和我說一定要去的,今兒必然回長安。要是腳程趕不及,說不定直去高陵也未可知。”
“由得他吧,只要他知閒面上交代得過去就成。武將就這點不好,你日後要配就配個留京的文官,好歹日日能看見。”藺氏擺手,頓了頓臉上換了個極親熱的表情,“我要說了好幾次,總歸話趕話岔開了。我的兒,你往後別叫我外祖母,忒官腔,顯得疏遠。學學小家子,咱們長安有叫舅奶的,怕和舅婆混了,也不好聽。還是依着東都,叫姥姥就是了。”
這纔是真正的表示親近!一般有爵位的人家絕不這樣隨意稱呼,除非是疼愛到了骨子裡去,人前也不避諱。布暖聽了忙躬下脊背稽首,“是,聽姥姥的意思。”
藺氏笑逐顏開,“這纔像至親!”復坐了會兒起身指着案上衣裳,道,“回頭都試試,別嫌麻煩,大了小了,好立時拿去改。我走了,你歇歇,別一味的急進,來日方長的。”
布暖軟語道是,送到門上福下去,“姥姥好走。”
檐下僕婦早打傘侯着,藺氏直走進蔭頭裡,回身道,“外頭熱,回屋裡去吧!”
布暖綻個笑靨相送,等藺氏上了夾道,方放下僵硬的雙頰。
再添一隻孔雀,說得好輕巧,卻不知要多費多少功夫去!還有四個月時間,十月裡要完工,少不得拼上幾十個通宵。
自願是一種說法,不情不願又是另一種心境。好好的,爲什麼偏要再加一隻?老夫人大概是不懂裡頭典故,她總覺得一隻是美的,繡上一對,豈不應了孔雀東南飛的讖語麼?
她低頭慢慢往回走,走了幾步又不由眺望竹枝館,怙惙着他去了這樣久,怎麼還不回來?已近申正了,莫非當真直接去高陵了麼?她先前是抱定主意少見的,但只要知道他在那裡,她心裡就是安定的。可是他爲什麼還不回來?
是不是遇着了棘手的事?睦州叛亂明明平息了,難道還有餘波,因而耽誤了行程麼?
她踱到捲棚裡的美人榻上坐了,搖了搖團扇,風裡夾帶着艾草燃燒後的特有的氣味。想是玉爐才薰過蚊子,空氣裡尚且瀰漫着淡淡的煙霧,像攏了一層紗,飄忽忽,遠處看得不甚真切。
她倚着圍子枯坐,木訥想了很久。於千千萬萬人中遇見一個他,是多好的一件事!緣分是有定數的,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是剛巧趕上。然後或是錯身而過,或是糾纏着,雙雙跌進滾滾紅塵中去。
滾滾紅塵……這紅塵裡有太多陷阱,又有太多讓人神往的東西。所以很多人發誓要斬斷,使盡了渾身解數,到最後,終究是戒不掉。
她仰起頭看天棚頂上成匝的雕花,看了一會兒又閉上。她也期待良人早些出現,年輕女孩哪個對愛情不是心生嚮往的?久盼不至,漸漸就枯萎了。自己形單影隻,卻要給別人繡成對的孔雀,想想都很諷刺。
她開始回憶他的臉,線條因爲淺淡的笑變得生動,還有溫和的眉眼和潔淨有力的手指……
她閉着眼,啓了啓脣,半吞半含的呢喃,“容與……”這是世上最好聽的名字,如同馥郁的酒,舌尖上翻滾,便會齒頰留香。她笑吟吟的,上癮了似的,“容與……”
容與想這丫頭八成是在說夢話,醒着時哪裡容得這樣放肆,敢對他直呼其名。不過她的嗓音糯軟,喊他的名字,就有股難以言說的脈脈的柔情流轉。沒有棱角,但直指人心。
他才從睦州回來,滿身的塵土還沒來得及清洗。走到煙波樓前正看見她在捲棚下,悠然仰着,和他的身心俱疲不同,她臉上透出的,是種讓人望塵莫及的坦然。
他忽然感到突兀的強烈的對此,他在睦州時雖忙,閒暇尚能想起那日她在廊廡下極力剋制的神情。他走得匆忙,原本想知會她的,沒能騰出空來。離開長安幾日他心裡總是七上八下,料她還生悶氣,等他回來了也不見得會有好臉子。
她在練習叫他的名字,是不是說明她也牽掛他?他思忖着,又悚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裡。各處伺候的人多,他回來頭一件事就是來看她,似乎不合情理。
不知什麼時候起,他開始認同布家乳孃的說法。他也無奈,心中無一物的時候是坦蕩的,只有落了塵埃,纔會下意識的想要遮擋。
他輕輕退後,下臺基的時候腳步急切。這個時候碰個正着,場面比較難控制。他拿捏不準自己該用什麼態度來處理,究竟是該衝她笑,還是應該板起臉,狠狠把她訓斥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