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我聽到音色低沉的一句話:
“孩子,不要輕易就放棄自己的生命啊。”
但是不知道是誰說的,也不知道方纔那些場景是誰讓我看到的。
待我醒來,身軀也已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不過雙腿已淺薄,勉強能撐得起身子。我這是,又入了另一個不同的地方。
“這又是什麼地方?”我略微頭暈,自言自語。
我從暗沉的草地上爬起,輕輕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纖塵。
一眼望去,烏雲密佈烏蒙滂沱,烏鴉的叫聲幽涼瘮人,估計不是個適合我的地方。
我低頭看自己周身潔白的衣物和手中握着的溫暖的玉笛,慢慢開始回想。
我記得當時,是化作了靈石,再後來,應該是出了封印完成的壺陣,不是應該落回汜水河邊嗎?怎麼到這麼個黑漆漆的地方?
不過這個黑漆漆的地方還有些熟悉的感覺,這麼說來,倒也能猜到是哪兒。
魔域…吧…
原來是我自己不由自主便來到了魔域,或許是因爲當時的承諾還未兌現,來到這兒,是爲了給個交代。
即便是身軀化神,畢竟生靈仍是人,失了心後會怎樣,還未可知。
現在想來,曾經也未必是人,生靈化自神器,借用了人的身軀落地成生命,更確切地說,我應該是妖吧。
一時間覺得心情有些沉重。
我穩了穩心神,向着大約是冥王宮的方向走去。
壺陣已封,始軒之門已徹底關閉,此時的鎖和鑰匙應該已經被陸一函他們毀了,玄冥王應該又回到了魔域,繼續忍受無盡的孤寂,直到有一日,要麼走出去六界盡毀,要麼魂飛魄散再不入生門。
我竟感到一絲悲哀。
太可笑了,我自己。
閉上雙眼去感受感受,即便是魔域,也是有生機的,六界之中並沒有絕對的善惡,也沒有誰應該存在與誰不應該存在。
約摸半個時辰,我終於走到了漆黑的冥王宮外。
大戰之時,玄冥立在暄甯山的最西邊,與鳳鳴山的憂磬王分庭抗禮,如今時分,與玄冥對立的,是湘妃白矖…笏琳霜。
冥王宮外,種了三排血腥濃重的鐵樹。
這血色鐵樹是第三重地獄的入口,暗紅的樹幹上掛滿了傷人的利器,一不小心便會扎出幾個口子。
我小心翼翼地將身上白色換成濃黑的色彩,小心翼翼地躲在鐵樹後邊,盡力收斂了氣息靜靜的看着。
只不過不知我現在虛弱至此,這收斂氣息的法術究竟有沒有用。
笏琳霜仍是一身白鱗羅衫裙,清透如玉的手臂上挽着一柄翠綠的竹如意,神色端莊卻哀傷,一雙晴目將玄冥王盯得緊,朱脣輕啓,是撼動人心的音色:“必須將你終結,不然你總有出去的一天。”
“你可知,代代白矖爲何而死?”玄冥王端坐於大殿上的墨玉寶座上,手中把玩着開成曼陀羅花枝形狀的冰花,冰花一不小心刺破了玄冥王的衣襬,便合着衣襬,凝結成一支散着寒光的劍。
那劍我見過,玄冥王的記憶中,他就是用那把劍殺了他所愛之人的孿生姐妹,亦殺了那個孩子。
那孩子的血肉融入了寒冰之中,一地血污直至此刻還讓我覺得悽慘。
笏琳霜不動聲色,仍是靜靜地望着玄冥王。
“爲…不曾將本尊殺死,而死。”玄冥王嘴角帶着一抹鄙夷的笑意,一摔長劍,劍氣便向周圍散開,震得我頭暈耳痛,十分難受。
笏琳霜則輕輕擡起如意,兩人身軀定在原地,生靈卻離體纏鬥不休。
不死不休。
笏琳霜本說不會插手六界之事,我本以爲是坐視不理,沒想到只是因爲神守族也有他們的使命。
方圓百里剎那間冰凍成霜,激起的風浪將我彈開,重重摔在地上,一身障眼法瞬間被破,白色的衣裙顯露出來,收斂氣息的法術果然沒用,已被他們發現。
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時,一條漆黑的藤蔓自下而上將我牢牢困住,那是曼陀羅的藤蔓。
是玄冥王。
我心中大驚,如今狀況我再不能給白矖添麻煩了,即便是違約,也不能將心換給玄冥王,可我動彈不得,根本逃不掉,唯一的辦法,不過是…
死…
把心毀了…
“煜靈,把我殺了。”我小聲說。
我雖被囚,但煜靈仍行動自如。
正在奮力擊砍藤蔓的煜靈似乎是一怔,我恐怕,又讓它傷心了。
“快!”我繼續說。
它仍在遲疑。
遲疑之間,玄冥王已伸出了另一支藤蔓,將它狠狠拍開,煜靈摔在地上一陣清脆的聲響,可我已無力幫它修補。
隨後又是一根藤蔓,直直插入我的胸腔之中,沿着皮肉血脈越來越深入,直到觸碰到不斷跳動的心臟,在我胸中悄然膨脹成一朵曼陀羅,一口將我的心吞下,隨後便將我丟下。
疼痛與淒寒逐漸蔓延全身,我側身躺在冰面上,看着自己的血涌動不止,甚至將半面衣裙染成了血紅色,開出一朵朵妖豔血腥的花兒來。
母后很喜歡這件衣服上綴的荷花,她說再沒有哪種花的線條比荷花還柔美,再沒有哪種布料能如這荷柳衣上的羅綺絲還要柔和,此刻成了這種顏色,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只是…
我已來不及欣賞,痛楚已將我吞噬無神,在這最後關頭,涌現眼前的,是菲園中滿地的小黃球。
回憶中,他曾抱着一隻小黃球站在琉蕤小亭下,那樣笑吟吟地看着我,若是能回到那個時候,我想跟他一起坐在亭中,一起看着那些小黃球歡快地奔跑。
我怔了怔,胸口悶痛無比,雖已失去了心,但仍是神軀,仍是活着,就不是結束。
玄冥王將我的心掛在他的身軀之前,化作他走出魔域的屏障與小徑,眼看着他沿着小徑往魔域之外走動,我既已成神,就沒有對六界不管不顧的道理。
我喚回已有裂痕的煜靈,但是靈能盡失,腳步輕輕,失了心還是有些不舒服的。
我立在玄冥王身後,以煜靈將他指着,說:“再往前幾步,你便出了魔域。此時我會傾盡全力,即便不能將你消滅,也要將你阻攔。”
玄冥王冷笑一聲,直直向外走着,腳步十分穩固,白矖的竹如意化作一片清涼的竹林,在魔域的出口處屏出一片仙障,玄冥王的腳步終於停下,揮動的寒劍一次次地攻擊,竹林似乎已很難支撐。
我衝向前,煜靈破不開他周身的屏障,即便我已是神軀,與玄冥王之間的實力懸殊猶如天壤。
但是若祭上這副神軀,會不會就沒那麼大的差距了?
人軀與神軀的區別就在於人軀僅僅是靈魂魄的載體,而神軀已是最強的武器。
可是將靈魂魄逼出軀體會很疼很疼,在那之後便是孤魂野鬼,再也沒有承載自己的容器,過不了多久就靈魂魄便會散開,世上再無和玲。
可是,即便是還有這個容器,我已失了靈能,也停留不久了。
我應該早就做好準備了呀。
我將煜靈在頭頂撐開,散做幾片玉竹,師父送予我的靈力還剩了些,恰巧可以用作剝離神軀的外力。
所以,師父那時在我的玉笛之中藏入生於六界仙障的玉竹,也是爲了幫我此時省些力氣吧。
此時的感覺,如同翻滾於油鍋,如同攀爬於刀山,如同每一寸肌膚都變成了寒冰,如同每一絲皮肉都在被腐蟲啃食。
即便是當初粉身碎骨也不曾疼成這樣,而且當初粉身碎骨,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如今卻熬了半個時辰才罷休。
我癱倒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臉褪去血色,軀體變得淺藍冰涼後,化作一把紫晶色的劍,這劍還像是一面紫晶色的長鏡。
輪迴之鏡…
笏琳霜邁步走到我身旁,輕輕一拋便將如意拋到半空中,對着那柄長劍微微合上雙目,雙手合十念道:
“上啓女媧大神,今白矖笏琳霜,將持上古神器,以神守族爲祭,將惡念之源頭盡滅。”
話音剛落,如意便化作絲線,在長劍上綴出纖細的紋路,一絲一絲的紋路連接成線,露出潔白的色彩,那是聖潔的婆羅花。
笏琳霜睫毛微顫,睜開雙目的瞬間抓起長劍直直刺向玄冥王,玄冥王不曾躲避,只是帶着複雜的表情望着整個魔域。
應是刺中了,雖然我離得遠,但是玄冥王周身散出的塵土依然將我往一側吹了吹,我抓緊煜靈在一旁看着,希望下一刻惡念的源頭確實能消散。
可是,先消散的是卻一身白裙的笏琳霜,只留那把劍正中玄冥王的脖頸中。
難不成,到這種程度,都無法將他消滅?
我強撐着身子向玄冥王走動,卻一個不小心,跌倒在冰塊上,周身如同碎裂般疼痛,我僅剩撐着地不融進寒冰的力氣。
下一刻玄冥王卻整個傾倒,身體逐漸散出濃霧。
是到頭了。
我其實不懂,爲何玄冥王執念如此,非說要危害人間,以逼白矖將他剷除,也不懂白矖爲何要傾盡神守一族所有血脈靈力,以永絕後世如此深重的代價換一個魔頭永遠消失。
這世間有許多守護者,神守一族沒了,或許還會誕生個別的族,也會誕生別的魔,那麼這些犧牲,究竟有什麼意義?
“神守一族的血脈到此終結,再也不會有人首蛇身的湘水女神。”
玄冥王笑到猙獰,說着,突然脫力倒在地上,被升起的血色鐵樹穿透了全身,流出漆黑的血。
我在一旁看着,終於也大口大口地吐血,血色已變得深紫,好像是中毒一般。
如今的我能中的毒,不過是被魔氣侵染的毒,不過是我失去的心被魔血侵入了。
只是可嘆我如今只是虛幻的靈,卻也因軀體上的心痛成這樣。
我直直盯着玄冥王,一直到他靈滅魂飛魄散爲止。
他卻在最後的關頭略一揮手,我身後便化出一方巨大的冰窟,與魔域極南之地的冰窟不同,但寒意卻是相似。
我以手中玉劍強行釘在地上,可冰窟的吸力太大,玉劍已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我也好累了。前所未有的累。
不如就這樣放開手吧,其實我知道,這樣死撐着也沒什麼效果的。
只是…我沒有上次那麼果斷了,我還想再見見他。
“玲兒!”
寒風中令我神思一顫,是他的聲音。
他來了啊,我趴在冰上動彈不得,但是好歹還能看到冰雪的陰影裡,有一個人拼命拼命地朝着我跑過來,他伸出了手,那手離我越來越近,來人的臉龐也越來越清晰,可煜靈已撐不住。
我牢牢抓着劍柄,他牢牢抓着劍刃。溫熱的血散在我側臉,他伸手抓我卻穿過我的靈而過,甚至連雲芙都已留不住我。
“一函,忘了我吧。你早就知道最後會是這樣,即便做再多努力,也改不了這個結果。”
“我說過,若你離開,我會拼盡全力將你尋回。你不能這樣放棄。”
可我已支撐不住,一個無體之靈罷了,甚至已經脆弱到他和他的雲芙都拉不住了。
冰洞將我牢牢吸着,對他半分影響都沒有,倒也是一件好事。
我感覺睡意很沉,陸一函的面色愈發痛苦,即便是想幫他撫平皺眉,我也做不到了。
自我的手從劍柄上滑開起,到我落入冰窟,我還是最後見了他一面。
冰洞隨即關閉我也落入黑暗之中,再也沒了任何感覺。
再後來,不知入了什麼夢。
夢中,我坐在一輪銀月上,銀月搖搖晃晃飄飄蕩蕩如小舟般載着我往一個不知名之地游去,我看到許許多多的景緻自冬而秋又從夏至春,彷彿一場時光的倒敘,我又看到本是晴好的天,突然吸了滿地的火焰,成一個大窟窿,漫山遍野的煙霧毒氣漸漸向一處凝結,凝結成一條河兩岸對立的兩隻軍隊。
也不知這是誰家的故事。
軍隊散開,遠處山上將天地的光芒都收了起來,太陽自西入東,高大的樹木漸漸萎縮成一顆嫩芽,綻放的花兒也合成一朵花苞,最後消散於無形,漫天碧綠變得枯黃,倒流的河水入了山巔,凝結成冰,幻化成雪,一切都變得靜謐。
我落在雪地之上,再也不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