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命運爲何總是如此糾葛?
我想尋到某個人的時候滿天下遍尋不見,可我心裡住了另一個人後,他就立刻出現在我身邊,讓我不知所措,讓我悔不當初…
此時的場景與十年前記憶的交匯,同樣一張臉,看不出歲月的痕跡,也看不見相似的神色。
“在下基幸,是這間小店的店主,上次對姑娘多有得罪,後來才發現姑娘留在百炎花旁的元幣,誤會了姑娘你,望請見諒…”
“…你就叫我幸哥哥吧,我一個人在這邊域也是孤單,救你的人趕來之前,你在這裡養傷,順便陪我些時日可好?”
“姑娘血脈微薄,想必是曾受了極重的傷,切切要好好保養身體纔是,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同基幸講,若是基幸能做到,定不辜負所託…”
“…玲兒有什麼需要就同我講,哪兒疼也一定要說出來。”
我晃了晃身子,十年前的那些話又迴響耳畔,同他此時說的話糾纏擁擠,讓我分不清十年前的他和現如今的他,哪一個纔是站在我面前的他…
身上依舊虛弱得很,靈力全失便什麼都做不了。
每次來到他身邊,我都是最糟糕的姿態,牢牢依靠着他。
“姑娘喜歡怎樣口味的食料?身在病中,定要仔細注意飲食纔可。”
他就坐在我牀邊,手持綠晶杯,指尖點點輕觸,錯落的瓷紋在他手上依稀勾勒出一個妖嬈的故事。
我看不透結局,也看不懂過程,依着他候着我,一如初見。
我憶起他當年爲我做的甜食,這麼多年來,唯獨糖葫蘆的糖衣味與那味道最爲接近,於是,唯獨糖葫蘆,是我最喜歡的食物。
“甜的…我喜歡吃甜的。”我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我自己都有些嚇住了。
他輕愣了一下,繼而眉頭又舒展開,笑道:
“姑娘的喜好倒是同在下相似,那不妨按照我的口味做來嚐嚐?”
我點點頭,將所有的注意放在他身上。一別十年,我不想錯過他的任意一個表情。
長藤下,紫竹旁。
榭櫧鞝的小花園裡傳來陣陣芬芳,清泠的涌泉在陽光下灑得半空晶瑩,垂下的萄藤又甩又晃,惹得玄金的小飛蟲臥也不是,飛也不是。
天氣這樣好,便趁着基幸的建議,拖着沉重的身體出來逛一逛日光。
起初在這萄藤下坐的很寧靜,忽而悠長的琴曲拼湊來一陣歡愉,我撩開藤簾一望,鞝門坐着的音師娉瓏正將一曲《清音》奏得歡快。
“娉瓏的曲子甚是好聽,如春風拂面,又如滿月初現,惹人一心憐愛。恰是爲內店引了客人,又冶了性情,一舉多得。”
名喚冉彌的侍女在一旁說:“姑娘誇讚得美,咱們這店營的是珠飾生意,公子說,既然是浣美的珠飾,不配些雅音來怎好?便招了曲師,想來娉瓏也來了一年多了。”
我將藥當茶來抿,其中滋味,怎一個苦字了得。墊了顆糖食,繼續說:
“原是這麼回事,可榭櫧鞝三字卻是不好認。你們公子是一向喜好挑戰難度?”
冉彌搖了搖頭,提筆在竹簡上寫下六個字後,輕語:
“名爲榭櫧鞝,可本不是這三個字,公子年幼時的一位道者,說名字一事,不可輕視,原字的謝珠尚三字太過普通,經不起將來未來的諸多磨難,需換字以保小店平安。”
我心覺得這位道者許是胡說,名字一事雖至關重要,但換名之事豈能草率,他這樣輕易,怕是會更容易惹得磨難罷。
我沒有繼續接話,因爲基幸來了。
他身着素衣,依舊是黃綠色,手中端着放了許多個藥碗的盤子,脖頸裡盤着條紅繩,繩上卻沒有再添些別的物什,看上去倒不像一個店主,更像是愜意遊玩縱情山水的公子哥。
我依舊品茶似的喝藥,沒想到他竟然準備了這麼多藥貼,真的是苦煞我也。
半碗下肚,他幽幽開口:
“冉彌說你的身體太虛,面色如此發白定要多多曬着太陽好,可也怕你曬壞了。不知姑娘,哦不,玲姑娘你是怎樣傷到這種地步的?方便的話,不妨告訴我,也好助你半分力。”
“多謝公子的關心,只是前些日子救人失了太多血,一時間難以緩和,倒也無大礙。”我笑回,順便思忖這聲玲姑娘的由來,猛的憶起前兩日,魂不守舍的我一時口快便說他叫我名字便好。
多年追尋的人近在眼前,可他似乎記不得我了。我要不要,追問一下?
“你可還記得十年前,曾在袁琺邊境救下的一個小姑娘?”我殷切切地問着,彷彿被救的不是我,彷彿自己變成了旁觀者,急需要尋找到追尋了十年的答案。
他一瞬愣神,顯然沒有反應過來,若他忘了,我便漸漸幫他記起吧。
“十年前…我還只是個臥牀不起的九歲病秧子啊,如何能去的袁琺族,又如何救人?”
他笑了笑,手中的扇子搖了又搖。搖到第三下,輕語:“姑娘莫不是記錯人了?不妨一說那人的姓名,我也好替姑娘尋來。”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和你的長相…一模一樣,且讓我叫他幸哥哥,公子你不是叫基幸嗎?這便應該是證明啊。”
我覺得有些失落,本就不知他是爲何忘記我的,如何讓他記起我?
他又愣住了,繼而又笑道:“我雖然也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姑娘,可是卻又實在不是姑娘所說之人,難道是上輩子未完的緣分?曾有道者於我幼年之時告知我父親,說我需停留此地,直到等到某位貴人來尋我,或許,玲姑娘便是我要等的貴人。”
我扭頭對上他的目光,半絲心愫,半分沉傷,將十年前的話重複了一遍:“幸哥哥…我以後,可以這樣叫你嗎?”
當年父王派往各族尋找他的使臣都無功而返,我得了消息,將自己悶在菲園裡整三日,不吃不喝,好不容易纔勸得自己不要心急,總有一天會重逢。
彼時,我還只是個幼童,卻對他思念深種,母后說,若我年紀稍長,她會讓我立刻嫁去煉蠱族,絕不允許袁琺大公主爲了一個莫須有的人鬱鬱寡歡。
我有些怕,便將心事深藏,卻依然看着左肩的印記發呆。
晨起新月,又是一日。
初起便望見窗外一架虹橋,想來昨日深夜突下的雨定是剛剛纔停。
我理了理裙襬,洗漱出門,卻被這七彩的光芒,驚豔在了門口。
這是穎兒最喜歡的色彩…我雖靈力還未恢復,但也該與他們匯合了,畢竟,穎兒的眼睛已到了關鍵時候。
可整個榭櫧鞝的人都攔着我不讓我走,我拖着身子來回晃動,終於,晃回了基幸。
“玲姑娘如今的身體狀況不宜出行,還是聽在下一句勸,多休息些時日好。”基幸客客氣氣地說。
“我十分擔心我妹妹的身體,你且看我在此處這麼些日子都沒有大礙,幸哥哥的好意玲兒心領了,可再如此下去,實在心有不安。”
不知怎的,這一番話入耳,他便同意了我的離去,只是讓冉彌陪同。
想來榭櫧鞝雖也位於北盟境內,可我頭昏腦漲,方向感全無,依着冉彌所領之路,在基幸的馬車裡坐立不安。
足足一日的光景,從北東城趕往王城,馬匹換了好幾次,我也被顛簸地身心俱疲。
來到月大將軍府本是想通過他的關係入王城,沒想到,卻在這裡先見到了我最擔心的人。
見她眼睛明亮,我心甚安,可我靠近她便會催生她周圍的魔氣,這讓我很不安。
我必須儘快尋找解除詛咒的方法,在那之前,我得好好活着,爲她控制魔氣。
可是,她肩頭綰的發是怎麼回事?按道理來說,我與她皆未出嫁,何來綰髮一說,難不成…我心裡咯噔一聲,這發展太快,讓我有些招架不住。
“原來是長姐,還以爲你會被陸兄救回,凌風立馬派人去歧蘭山通知陸兄了。”
月凌風畢恭畢敬,穎兒在一旁不自在地捏着衣角。
我不由得冷笑:“這一聲長姐…花蘭陛下是怕我連毀兩樁婚事,便在我重傷失蹤時將我妹妹娶進北盟?是不是有些過了?”
我有些生氣。
生我自己的氣,也生穎兒的氣,怎麼能這麼輕易就…
我在月凌風安置的園子裡喝着冉彌帶的藥,穎兒乖乖坐在一旁講述我錯過的事情。
譬如,醉煙久久燈下鋪陳的大紅喜布,七彩琉璃紗裝飾的臥房,紅紗蓋頭裡的她被彧琦攙扶着走向月凌風…
我還要腦補一番,興許我這傻乎乎的妹妹還會跑去護一護快要被風吹滅的燭火,然後一個不小心摔在她夫婿的懷裡。
“穎兒對風哥哥同姐姐對一函哥哥那般真心,便自作主張同意了他的求親,想來…”
她話未完,風裡飄來細長的羽毛,直直地落在我的手裡,打斷了她的話,我們一同擡頭望着,一隻小小的飛凰落在我懷裡,安穩的睡去。
“看來藍沫也找了我好久,只不過我的玉笛不在身旁,沒辦法讓你好好休息。”
我正思考如何安置藍沫並且和穎兒將對話繼續下去,最不想見到的人就闖入了視野,那一雙眼睛看着我,似高興又非高興,徑直向我走來。
被冉彌攔在面前。
“陸大使者,別來無恙。”
我沒有起身,只擡頭笑着對他說,一切都是從這句話開始,那便從這句話結束…
他聽到這話僵住了,雖伸出了手,但沒有說什麼,彷彿已察覺到我話語之中的距離感。
“公子吩咐過了,玲姑娘身子依舊虛,吃過藥便由冉彌服侍睡下吧。”
我點了點頭,將藍沫抱給穎兒,被冉彌攙着左臂往屋舍裡走,只聽穎兒問:“公子指的是?”
“我的救命恩人,十年前是,如今還是。”
我微微笑着,簡直不是我自己了,錯過陸一函的手走去,他皺眉如斯,讓我覺得心疼,可我終於,不能自己交給向我伸出手的陸一函。
“是幸哥哥啊…”
我聽見穎兒低聲說着,與陸一函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心裡彷彿有另一個聲音告訴我,留下來…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房門外有個急匆匆跑來的身影。
冉彌開了門,是小琉兒。
“漫山遍野的藍花是我的清零花,我和一函去尋你時,藍沫在半山腰慌張地撞上了一函,他以爲除了一函別人沒有救走你的可能,還怕你身體虛弱卻自己闖了出去。歧蘭山山心谷的結界在它羽毛上留下灼傷的痕跡,它慌着神,給我們講你的事情。”
我笑道:“我見藍沫身上沒有大傷,想必是小琉兒你的功勞。藍沫的羽衣在我脫下之後便化爲煙霧,應該也是回到它身上了。”
“怪不得初見藍沫它很疲憊的樣子。進入歧蘭山,眼看着一函剖開了百丈山門,我們卻依舊入不了山心谷。他用體內袁琺地脈之力推出重擊,藉着信原的加持,才終於破開了入口。真不知什麼人竟然那麼輕鬆地就將你救走了。”
我笑而不語,彷彿看到蓁琉的清零花遍佈山心谷,陸一函沿着路徑一路尋我,望見那一件莜紫的長裙在枝頭冉冉飄搖,所以此時,他便讓小琉兒將衣物送回給我。
“你彷彿遇上了對你很重要的人,所以要故意遠離一函?”小琉兒試探似的問。
我擡頭深深望着小琉兒的眼睛,她看我依舊那般通透,讓我半分瞞不得。
我點點頭,故作微笑地說:“我覺得,這樣的我真應該死在聖神獸的肚子裡。”
我欠陸一函很多,所以本打算用這些時光當做彌補,可我等了基幸十年,他是唯一一個我實在不想辜負的人。
我以前從未懷疑過對陸一函的感情,直到與基幸重逢,想跟基幸在一起的願望太過強烈,甚至我都覺得這不是我自己的願望。
我看着陸一函,很難過,不想讓他心痛,可我卻控制不住自己。
小琉兒淡淡地點了我的脈搏,配着基幸那邊的藥方,轉移了話題:
“你不太像你,卻又是你,感情的事暫且放下,先將耗盡的靈力休整回來纔是關鍵。你的靈力越弱,與穎兒越近,會讓她的魔氣越發囂張。”
我吃了她餵給我的藥果,沉睡之前,忽然發現,原來山心谷中那花的味道果然是小琉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