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前,看着小琉兒給的血棗在刻了合歡花的瓷杯裡轉圈圈,終於吸飽了湯水沉了底。
我伸手去端瓷杯,卻被燙的生疼…悄悄瞥了牀上那位,沒有被我驚醒就好。
再等,茶水涼了,這個時候捧一杯茶,最後一次安靜地在他旁邊喝一喝,也挺好的。
可是,我連拿瓷杯的力氣都沒有了,手腕裡,疼得彷彿千萬只針在戳,原來,心裡做好了準備,身體卻還未習慣…
小琉兒那日對我說:“從此,你雙手再提不得重物。”我不怕受疼,只怕欠了他人。
“莫怕,手指還是靈活的,我只是失去了骨絲,能換回他一雙手,很值啊。”我隨後笑嘻嘻地對小琉兒說。
“玲兒…”小琉兒一把抱住我,輕輕地拍我的頭髮,“你真的傻。”
“小琉兒,如果你是我,爲了某個人,也會這麼做的吧。”我問她。
我忘不掉歸來初見那日,她一身血跡卻不願放開那人的手,說到底,我能與她交好,心性怕是也有些相似吧。
她平靜地將我看着:“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如此輕易就毀了自己的骨絲,不覺得對不起你仙逝的雙親嗎?”
“若是我受傷如此,母后定然會不顧一切將我救回,值不值得的問題其實從來都不重要,心底願意,就什麼都不怕。”
那日的她愣住了,笑意滿滿,示意我出門等候。
自從她證實靈石使者的身份後,有靈力加持,醫術似乎更加高深。
幼時父王常說,袁琺與萬琉森林交好,以後若是跟人打架傷得狠了,便去萬琉森林吸一吸林主供存的天地精華,我一向認爲父王在說玩笑話。
如今倒真是每次受傷,都會受一受萬琉森林林主繼承人的照顧。
師尊他老人家在六界仙障中千百萬年地守着,也會對此欣慰萬分的吧。
不過一炷香時間,“師妹”她便出來,如此意氣風發,那定然是治療很成功,我也不必再擔心。我迷着眼睛將她打量,她卻轉身將我看着,認真地說:“我比你大個兩歲,你應該叫我師姐。”
我震驚:“你…竟這般厲害了,以前能看透我心思也就罷了,如今竟連我具體想說什麼都知道?”我雖訝異至此,卻只能寥寥幾句將她誇一誇,也安撫安撫自己緊張的心思。
她機敏一笑,又目光瞟了瞟那間屋子:“你那樣有趣的人,我怎會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話說,不進去看看嗎?”
我搖搖頭:“我還是算了,我與他本就該越來越遠。他好歹也算是你半個師弟,你去照顧,我自然放心。而我也該精打細算一番,如何救回琦琦,還需考慮。”
“不論如何,切莫勉強自己。”小琉兒笑菀如花。
我點了點頭,復又覺得忘了什麼似的,我搓下巴搓了許久纔想起:“你記得多給他吃點奶和蛋,會恢復比較快。他喜歡做甜食,自己卻不怎麼喜歡吃。他可是會比較喜歡吃肉,不喜歡熱,過會兒我讓人送來些玉扇,他人來做這些事,我不大放心,夏日炎熱,你把那玉扇沾些水替他扇一扇,會減很多暑熱。”
小琉兒心疼地望了望我,我低頭對着自己打量,卻也沒見什麼特殊之處。
我擡頭繼續道:“你可是覺得,我越來越現實了?不論如何,你知道該替我隱瞞些什麼。”
她笑道:“確實現實,”看了我一眼,“你手廢了也是現實。”我回笑一聲,轉身離了千元殿。
於是在陸一函養傷期間,我偶爾捧茶坐在他近旁,順便思索一下自己的不足之處。
可能是修行得不夠,所以才三番兩次讓所謂深情佔了上風。
若是多做修行,多在人間體會苦暖,或許就能化小愛爲大愛,再不拘泥於凡塵瑣事了。
可每每想到他曾爲我做的事情,我便化不出大愛了,即便他曾對我說了那樣的話,我甚至覺得他可能是對我有所隱瞞。
這一年時光,發生太多,受傷太多,所有的摧殘折磨,即將面臨結局,也該有一個完整的梳理。
於是我收拾收拾吃穿用度,封閉五感,從功允處取了姑姑贈我的玉劍,又收集了大大小小各類可用且未雕琢的玉器,將它們通通丟進紫泠宮,又給紫泠宮刷了一層厚厚的結界。
沒想到我剛入紫泠宮,便有侍衛來報,站在菲園外大聲喊着,喊得我頭疼。
總結一下,不過是諸位大臣聽說我歸來,且帶了各族使者,便紛紛擠在宮門外請求開宮商討復族大事。
可如今穎兒不在,她是我族正統的繼承人,卻因我復生再被魔氣侵染,眼下不到即位的時候。
而我已做好帶着火珍珠入紫泠宮閉關的準備。
聽着藍沫講大臣祭司各分部首領如何義憤填膺如何壯志未酬,我心中也是苦澀。
更何況,如今煉蠱也是羣龍無首。
若不是聖姑大人信念堅定,恐怕自璽王逝去,兩族便都成一盤散沙了。
一旬輕寐以修神,二旬研修以復靈,三旬練體以塑身,四旬化骨爲穩形,五旬燃血爲固氣,六旬煉器以增靈力,七旬合靈氣以修咒術,每旬後輔以一旬藥浴,再有一十五日,每日以無根水沐浴。
這便是一輪閉關常用的過程,只是近來諸事繁雜,我思慮再三,硬生生將每一旬壓縮成了每一日,雖效果數十倍縮減,但好歹好過我在花音靜水池底生硬地恢復靈氣。
只是…合歡花未開,竹林靜謐,我最後看了一眼那花葉未落的蓮蓬,抱着夕陽餘暉入了紫泠宮。
我將火珍珠放在正中央嫣紅的合歡花靈上,這嫣紅不止是合歡花的色彩,更是紅塵萬事的一個擬體,嫣紅的文字繪刻着萬卷佛法經文。
當初父王爲我煉製這嫣紅的花煜靈,想必就是爲我有一日看透人事紅塵。
宮內時光,悽悽涼涼,偶爾過一過,就幾乎變得心靜而涼。
可我不是輕易便能看破紅塵的人,我在這世上牽絆太多,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便想孑然一身,草草一世,自己也始終不肯放過自己。
或許彧琦是那個最能看破的人。
火珍珠在花煜靈中一日一日地生長,我也越來越能從花絲中看到她的身影,在嫣紅的火焰中燃燒,如同涅槃一般。
鳳凰以涅槃爲生,梧桐子因鳳凰涅槃而毀損,彧琦她此番依賴梧桐棲身如此之久,涅槃重生,比我重塑身體,倒是高了不少個等級。
看來,這一顆火珍珠,是十二靈石之中的貴族。
等到閉關期滿,我已休整完畢,彧琦也已從花煜靈中化出真身,落下琉蕤小亭去,我甚至沒趕得上接住她。
眼前山重水複,即便是花期早的合歡也只是簡單打了個苞,還未開出花來。
陸一函抱着仍在沉睡的彧琦,像是算好了我們今日會出來似的。
匆匆忙忙間,我甚至不知該說些什麼。
所有緣,無非心動與債孽。
如今債已兩清,孽無源頭,心動已可掩藏,倒也不剩下什麼了。
他說:“辛苦了。”
我說:“還好。”
藍沫爲我護法辛勞,已化了原身在合歡樹上睡去。
小琉兒與功允已等在一旁,一個送藥果,一個遞衣衫,我心中淡淡的失落倒也減了不少,只是…
“我現在爲何還需吃藥果?”我將功允送來的一件長裙抱在懷裡,對着小琉兒關懷的眼神,不情不願地將她遞過來的藥果塞入口中。
“啊,這個只是習慣。多吃無害,且能強身健體。”我對這個說法深感無語。
彧琦醒來是在一日之後,陸一函與瑕冪都去照料她了。
我在紫泠宮繼續煉器,且已開始尋找所謂的人族靈晶。
功允每日都會給我送來一日三餐瓜果甜點,還會跟我講每日小琉兒是如何將他拖去守着宮城門,以便她能出去給宮外的月天城送吃送喝、互訴衷腸。
我一時間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從父王藏了各種寶貝的密室中找來一張袁琺最爲詳細的地圖,閒暇時間便跟功允一起探討探討,在哪兒買處院落送予他們小夫妻好。
此番尋找靈晶,比不得尋找靈石使者。
靈石使者好歹有神器指引,而靈晶卻無半點指引,先前猜想的那些,一概沒有什麼特殊的徵兆。
現在即便我將功允拖進父王的密室,幽暗潮溼的密室無半點生氣,待了兩個時辰,也無半點收穫。
“或許,不在袁琺族?”我問。
袁琺雖一直被稱爲人族第一大族,但一直安分守己無戰事發生,即便是自家地脈,也是長在別族家裡。
相比之下,煉蠱和艋宣都各自有各自的特徵。
“不排除這個可能,只是…”功允蹲在牆角畫了個大概是圈圈的東西,“此處,是你父王密室,卻爲何畫了這般印記?”
“印記?”我卻從未注意到過。
父王密室在長生大殿中書房下,我只幼時溜進來過,再進來,也就前些天尋地圖時和今日了。
父王曾說,除非哪日我離袁琺修行許久,歸來纔可入密室,此時想來,也是有些預言的意味在裡頭。
那塊印記,已被功允畫的壓制法圈困頓住,似龍非龍有點兒短,還帶了只龜殼打盹,迂迴盤旋卻又像一隻鳥兒在啄自己的毛,又像是一隻白大貓在…洗臉。
似乎在不停地變幻,又似乎把所有變幻融爲一體。
“這好像是上古四神獸,可爲何在密室角落裡繪着,還繪得如此…”功允看了看我,玩味道,“如此可愛。”
“可愛?可繪在此處若非有特殊含義,倒像是不尊敬了。”
幼時跟鉞璽鉞璽咒術時,似乎聽他講過有關屋宇之論。
屋頂以四角平整爲安,以神獸螭龍控水、鳳凰控火,屋底以四角穩固爲生,以四大神獸的塑像築於四角,可這在入門一角將四大神獸畫在一個圖中…又是爲何?
“自然是有特殊含義的,”功允思索片刻,指尖擡了擡,沿着他方纔拿燭淚畫出的痕跡畫了一圈青色火焰,將印記整個提了起來,“四大神獸本就是爲守護天地,不論是誰將其刻在此地,都是爲壓制此地出現的不和諧的力量,你覺得袁琺族此時會出現什麼樣的不和諧?”
我搓着下巴,想了想。
如今袁琺只缺一個王,還未找出人族靈晶,不和諧的力量,無外乎外族入侵,內亂爆發,王室政變,可王室早已剩我們姐妹二人,那些叔叔伯伯姑姑婆婆,要麼被流放,要麼遠居他地,要麼看破世事隱居,要麼爲國捐軀…不對,還有一個委委屈屈娶了灣姑的軒月。
軒月堂哥是王叔和臨的獨子,也是除了穎兒最有資格繼承王位的人,他不僅驍勇善戰,且忠心不二,而王叔當年對抗外族戰死沙場,我被抓獲,若不是基幸,我可能早就死了。
我被救回後,整日跟軒月坐在一塊安慰他,多多少少也有那麼一份愧疚在裡頭。
父王的兄弟姐妹,到最後一死一魔,也是難過。
若不和諧來自於此,改日我得見他一面了。
若不是…
“上古神獸好像不止這四個,會不會是爲鎮壓其他來犯神獸設的?”我問。
功允略一沉思:“上古衆神大多湮滅,上古神獸卻大多留存下來,爲不干擾六界生靈,便聚集生存於檳神湘。十多年前傳言說湘主與其長姊湘妃這些年要出外尋覓合適的姻緣以壯大檳神湘護神一族,可如今已多年過去,卻不曾聽聞哪族真有與其聯姻的。不過既然湘主安然,想必其他神獸出不來檳神湘的。”
我驚了驚:“那,湘主和他長姊,也是神獸?”
據說上古神獸兇獸都長得稀奇古怪的,尤其是原身,有一個叫的虛耗的兇獸,腿都在腰上長着,稀奇稀奇。
如此,神獸與外族聯姻,豈不是要長得更奇怪些?
“你可聽過白矖?”
我慎重地搖搖頭。
功允挪了挪身子,在地上化出一條蛇,只不過這蛇沒有上半身,只有一條蛇尾,像是在晃動般。
“你將上身隨便想象成一個絕美的女子,便是白矖。白矖乃女媧娘娘座下弟子,與娘娘一樣屬於人身蛇尾的神守族。但神守族多是女子,據說是因爲人首蛇身的男子,多是人蛇後代便被稱爲妖,只有女媧族的蛇尾是天賜的神軀。但也有別的說法,只是我比較傾向於這一種。”
“也就是說,湘主的姐姐是白矖,那湘主呢?”難不成是一條實打實的蛇?神獸騰蛇嗎?我看着這畫,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這個不知,湘主的原身一般是秘密。沒人能知曉。不過,”功允像是想起了什麼,輕輕一笑,“不過,湘主應該不是什麼壞人。”
我想起來了,族譜裡,我好像見過一個人首蛇身的先人。
我匆忙起身,跑去查擱置袁琺王族族譜圖騰的舊本,藏書架高高地,幾乎夠不着,父王將族譜挪來此處,會不會就是防止我一次又一次偷看?自然不是,長生大殿下有父王修建多年的牢籠,非我族類入此地定會被困。
我翻查許久,才終於發現一晃而過的身形,那是軒月堂哥母親的畫像,一條極其秀美的蛇尾,卻因王妃服飾太過華麗,將蛇尾隱藏得只剩一隅。
看來因只生了男子,所以後代沒能繼承神守族神軀,可袁琺王室中,已確確實實帶了神守族的血脈。
如此…軒月堂哥恐怕再難繼承人族大統。
“湘主他們,可能還是我的遠房親戚…”我笑得無奈,功允從容地將眉頭一緊,接下來,確實得去一趟摩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