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藉口自己獨自雲遊四方,正打算離開這座城池,他卻說他即將大婚,請我一同去吃杯酒,我便不好意思拒絕了。
他大手一揮便來了個侍衛說轎攆已好請姑娘前去,我不可思議地將他一看,他卻瞅着我發了呆,注意到我的目光,便不好意思地說:
“你這一身紫衣甚是曼妙,還是第一次見你穿女兒裝。”
我這是莫名其妙地,在他心裡樹了個溫柔舒良的形象?只是他不知道,我畢竟是個沒落公主,呃,只擅長打架闖禍的公主…
再三推脫不下,我最終還是坐上了轎子。
十七竹說他婚期將至,說我在將軍府裡住着正合適,也可以順帶了解了解此地的風土人情。
可我每日待在將軍府的園中小亭裡,如同被供起來的菩薩,被伺候得十分周到,甚是不習慣。
不過好在每天還可以跟十七竹聊聊天,便也不算太過無趣,只是心底總覺得忘記了什麼似的。
十七竹說他真實名字叫方水淵,便是一方秋水淵源來。
我笑說我本名爲玲玉,實際上,只是隨口編來罷了。
十七竹卻一副有話想說卻強行忍着的樣子,看向我的眼裡有一腔孤勇,卻又讓人捉摸不透。
我有些心急,就問得緊了些。
好歹也是同窗的交情,犯不着如此吞吞吐吐。
他將我看了又看,終於開口問道:“竹九怎麼不在你身邊,你們最近有見過嗎?”
有,兩天前,可是沒法告訴他。
只因這奇怪的時間,讓我搞不清究竟是我糊塗了,還是真有奇怪的力量在其中操控。
我只能胡亂編個上次見面的時間,比方說半年前,這樣推算起來,倒也是合情合理。
十七竹似是聽到好消息那般,一把激動地握着我的手,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定下明日的明湖小憩之約。
我怎麼就稀裡糊塗地應下了?
原因是,他說:“明日會有王宮賜來的鮮果,想邀你…同我未婚妻,一起遊明湖,品鮮果。”
這見鮮…啊不,他未婚妻的機會,可不能錯過啊,道一聲祝福也好。
不過思來想去,還是該趕緊去找…某個人才行。
咦?哪個人來着?
次日和風溫婉,正適合泛舟遊湖。
方水淵一直說婚期將至,可究竟是哪天,他始終沒有提過。
我在這兒已待了幾日,也始終未見過他未婚妻。許是因爲他倆都比較害羞,此番見過,倒也可藉口推辭入婚宴之事。
只是,總覺得哪裡不大對。
方水淵一身便裝,比起竹林中的書生裝,還是眼前的他,多幾分生氣。
明湖宛若平鏡,微風拂去,隨我髮際的一縷紫紅髮帶一起飛舞,堤岸垂柳,百花輕柔,撒下清清香氣。
真是醉人,我停留在棧橋上,伸手去抓,只有一隻蒲公英的小傘淡淡開在我手心。
方水淵去而復返,說婢女來報的,是一樁憾事,一說他未婚妻身體微恙,怕是來不了這微風習習的明湖之畔了。
我深感惋惜,方水淵也很是難過地說,她未婚妻希望我們兩個繼續遊玩,這樣也能減輕她心中的遺憾。
我點點頭,着實遺憾。
迎風遠來一偏偏小舟,名喚“嫣然”。伴着明湖荷花景,可不就是一笑“嫣然”麼。
我低頭提起裙邊,正要踏上小舟,方水淵溫婉伸手要來帶我登舟,耳邊卻傳來熟悉的聲音。
“許久不見,不知姑娘是否已將在下忘卻?”
我提裙的手僵在腰間,這聲音似乎許久沒有聽到了,熟悉得讓我顫抖,卻又十分欣喜。彷彿觸及了心中的一絲柔線,安心又後怕。
我好怕會忘記的人,終究還是忘記了。
“竹九?”方水淵的聲音有些奇怪。
ωwш_ тTk an_ ¢Ο
我扭頭看去,熟悉的臉,熟悉的表情,熟悉的眼神。
我情不自禁地跑近他面前,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他,猛然間想起了他的名字,陸一函,這可惡的仙障,到最後把他給忘了。
“我還以爲找不到你了。”
我小聲嘟囔着,順便掩飾一下我忘記他的不安。
他沒回我話,只是輕輕攬了我的腰,對着方水淵說:
“十七竹,多謝你對她的照顧,我還以爲把她弄丟了,那樣就沒辦法同她家人交代了。”
我一時間沒看明白方水淵的表情,只看到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始終沒有收回去,也不知那一雙炯目到底是在盯着陸一函還是盯着我。
陸一函要帶我走,我是覺得答應了人家要參加婚禮,這時候走比較不妥,他就胡亂編了個理由,說什麼藍沫出事了,要帶我趕緊去救人。
我怕他面子掛不住,只好跟他一起撒謊離開。十七竹笑着說,來日再會,卻始終停留在原地一動未動。
一邊出城,一邊聽陸一函在一旁哀嘆,一邊反省我自己忘記他的重大過錯。
左城門不遠處,遠山湖水流的附近,有個可愛的小亭子,我們便暫時停留歇息。
我問他接下來要去哪兒,他說不知道,隨便逛逛也是可以的。
我忽然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問你,我們有多少天沒見了?”
他瞅着我認真的表情,竟然笑了,見我一時氣極,便仰頭看了天,無奈地回了句:“三天。”
不對,我在方水淵那裡就待了三天,那他…
“出竹林開始直到我被方水淵帶走你一直在跟蹤我對不對?”
陸一函又是十分認真地看着我怒目圓瞪的臉,突然笑了,而且十分開心:“你固執跑開,本想晾你幾天讓你吃點苦頭長長記性,沒想到某個夜晚過去,整個城池變得大不一樣。我便失了你的線索,一路找來,也是很不容易了。”
我氣沖沖地瞪着他,想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明明我都說過要自己走的,他竟然又跟蹤我。等等,又?他上次跟蹤我是爲什麼?
我忘記了好多東西,現在真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
我就努力心平氣和地問他,明明出竹林才兩天,爲什麼十七竹說他已經在外界過了兩年?爲什麼我們兩個又三天沒見,卻也只是三天。
他表情凝重起來,問我:“還記不記得你掛的獸語?明明我們都沒有參加考試,卻有成績,恐怕是這仙障裡的人跟我們的時間流速不同,我越來越佩服這仙障的高明瞭,相當於加快了試煉時間,推進了我們的進程。”
我愣了愣,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我怕繼續這樣下去會真的把他徹底忘掉。
“你現在還記得多少人?”我終於還是開口問了。
然而我卻也只記得父母親,穎兒和藍沫,哦,還有他,不知道他會不會也把人忘完了。
“你,我師父,琦兒,珊兒,嚴霍,沒了。”
他提醒了我,對,彧琦,嚴霍,這下不能忘,不能忘。
他用手擡起我低着的下巴,看着我焦慮的表情。
我怕我的不安被他發現,眼珠骨碌骨碌轉個不停,就是不敢同他對視。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我一驚,他竟然猜到了,心跳加速,砰砰砰,怎麼解釋好呢?
我輕輕點了點頭,勇敢承認錯誤。
只感覺到手臂被他扯了開,將我手腕處的紫色印記貼在他脖子裡的那塊藍色印記上,我一時間沒來得及反應,他的吻便落在了我的脣上,溫溫的,滑滑的,柔柔的…
“這叫契約,這樣你就不會把我忘記了。”
我的臉燙得厲害,像是被誰施了法一般動彈不得,心中鼓動更加劇烈,心幾乎要跳出來,我清晰地聽着,試圖深呼吸使之平靜,但是半點用都沒有,我沉沉埋下頭,現在的樣子真是糟糕極了。
眼前這個人真的是陸一函?
“你還沒給我端茶送水呢。”
他狡猾一笑,放開了我,轉身對着河,抽出了竹筒,開始研究路徑,我就呆站着,心跳還是停不下來。
他竟然還如此坦然?難不成他是這麼隨便的人嗎?可我不是什麼隨便的人啊,我其實很謹慎的,這種事情…
我下意識跟着陸一函順着河流往前走,也不知他在尋找些什麼。
恍惚之間,他忽然遞給我一個物件,我定睛一看,是前幾日我埋在樹下的竹筒,他竟然把它給挖了出來。
估計是跟蹤我的時候發現我埋了它,還在上邊踩了幾踩,才故意跟我作對挖了出來。
“別亂想,我挖它出來只是因爲它可是能幫我們過仙障的寶物。所謂六界仙障,肯定是有仙法靈力支撐着的,你就覺得我們一定得經歷些磨難纔算是看破紅塵超凡脫俗?你堂堂袁琺大公主,自出生起就靈力不凡,早就超凡脫俗了。還有你妹妹,藍沫,嚴霍,我們這麼些人其實沒一個需要六界仙障的淨化,六界仙障,只是一個契機,所以關鍵就在於用靈力破關。可問題就出在這兒,我們靈力全被封了,連記憶也都被封了,能用的工具,就只剩這竹筒內帶有仙力的竹箋了。”
我深以爲然。
那便先出去,之後再跟他算賬。
接下來幾日便是風餐露宿。
沒了靈力,陸一函單用武功還是很厲害,我握了握手中竹笛一時感到自己的無力。近來他一定不要惹我生氣,不然我連跟他打架都沒動力了。
今夜晴空,滿天繁星。
夜色沉沉,我蹲在河邊,思量着該用什麼詞來形容這絕美的河水。波光粼粼的水鏡倒映着的銀色圓盤,倒是想親手摸上一摸。
我扭頭瞅了瞅坐在火堆旁發呆的陸一函,他估計又在考慮什麼大事吧。
我扭過頭來繼續看河水,水面粼粼,將我的臉映襯着,眨眼間卻像是一方華貴的紫棱鏡子,一側綴着粉紫色的琉璃穗。
可是我眼花了?再探頭下看,那鏡子卻消失無蹤。
方纔是夢還是幻?
我正出着神,只聽身後一聲大叫,我驚了驚起身扭頭卻看到一張鬼臉,嚇得我往後退了半步。
下一瞬間,我就覺得,我應該往前一腳踹過去的。
眼見我往水裡掉,陸一函這才慌了神,攬着我的腰往岸上挪,將劍插在地上才阻止了我落水的趨勢。
驚魂未定…我抱着他的腰,還是覺得會摔倒,陸一函拍了拍我的頭說沒事了,順便又往草地挪了挪。
我擡頭瞪着他,埋怨他無緣無故嚇我一跳。
他低頭對我說着抱歉,順便對着我輕輕笑着,這又是另一種笑,是我見到他露出的第三種笑。
很溫柔,發自內心,而且,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心的感覺。
我突然間有些明白這種感覺了。
並之前那個吻,心中謎團悄然解開,便不好意思地低了頭。
他將我下巴微微擡起,臉上帶着相同的笑意。
如此相視一笑,他便將我的臉輕輕埋在他的懷裡。
這是如何的心境?大約兩情相悅就是這麼個情況。
我與他心照不宣,便如此靜靜擁着。
周遭靜謐,我懶得動一動。
走了幾日,陸一函的竹箋用得只剩下兩根了,卻又轉回了出發的那個亭子。
他對這仙障想得很明白了,可是該怎麼做他也不知道,只是順着仙力指引的方向一直走着,通往哪兒也不清楚。
“你信我嗎?”
他難得如此認真地問我話,嚴肅的臉去並沒有看我。
我點了點頭,同樣認真的回答:“信!”
他突然轉過了身,雙手扶着我的肩膀,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安,盯着我的雙眼:“出去之後,我們會回想起自己的一切,可是,我們之間,又會變成什麼樣?”
“終歸不會是仇人。”我試圖用我雙眼中的堅定告訴他我們之間,他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一把拉我進他的懷裡,輕輕揉着我的頭髮,用力擁着我。
如果出去之後我們會面對很多不想面對的,還不如時間就這麼停在這一刻,我有他陪我,好過一切。
對於責任這種事,我常常都是敬而遠之,我怕我做不到我該做的,我想要的只是小小的幸福,很平靜就好。
Wωω ●ттκan ●¢ O
只是,現在的我忘記了太多過去,就怕小小的幸福都會很遙遠。
我把手臂貼在他脖子上,印記重疊是我們兩個的契約,起碼這一刻,我對他的感情是真的。
沒想到已經認識了這麼久,更沒想到,我竟然對他存了歪念頭。
接下來,我們該好好面對這一切了。
我們返回了竹林,因爲他猜竹林是仙障入口,同時也是出口。
卻見第八竹林和第九竹林之間的那口枯井,散着藍紫色的光芒,呼應着夫子給的圓竹筒。
他抽出最後一根竹箋,示意我將我的竹箋全部拿出來。
我只看到他手中閃現藍色的光,竹箋逐漸變長,最終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寶劍。
我覺得我見過它。
而我的竹箋卻拼成一團,漸漸變細,變長,變得顏色透明,棱骨分明,慢慢落在我的面前。
是一支玉笛。
手提寶劍的陸一函,目光凝重,點着頭,示意我拿起它。
從他的眼神裡,我讀出了沉重。我們的過去到底有多悲傷,才叫我們被壓的喘不過氣來。
我只奔向他,一句話也不說地把頭埋在他的胸膛裡。
然後,我轉身,被他拉住了一隻手,而另一隻手不想再逃避似的握住了玉笛…
就那一瞬間,竹林變成了我們進入仙障時的樹林,白霧散去了不少,卻依舊陰森微懾。
回憶如汪洋般涌入腦海。
我看到了我與鉞璽的婚約,父王母后的離去,我的逃婚,我的使命,還有,我的幸哥哥…
我苦笑,左肩的傷疤像是在教訓我一般劇烈地疼了起來。
我只顫抖着往前走,扶着一棵棵樹,移動一步又一步的距離。
我以爲我不該這麼輕易就忘記陸一函,我以爲唯他在我心中地位非凡,我以爲他是我喜歡的人,我以爲除了親人我最在意的就是他。
原來這麼多的我以爲,都只是我以爲,一個小小的仙障,卻將我的本性掩蓋了,還讓我忘記了我最重要的人。
到最後,罪惡感最重的,果然是我。
他跟在我後邊,遠遠地拉了我的手。
我停下了。
這幾日裡,這雙手,就是我全部的依靠,果然,主動失去他,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只是,袁琺需我嫁給鉞璽,我也忘不掉幸哥哥,我又怎能自私地延誤陸一函的人生?
“玲兒,你聽我說,我們,”他停頓了,我只覺得他手上的力道重了幾分,“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
我本以爲主動逃避的會是我,但是,他又何嘗沒有退卻的理由?
他有拯救世界的大責任,還有他下落不明的師妹,我又怎麼可能束縛得住他?
我們,終究是被仙障戲耍了。
我轉身微笑。
“當然,我們過去,現在,將來都只會是尋找十二靈石使者的搭檔。”
我在心底裡對自己的話冷笑一聲,原來我也可以這麼虛僞。
一時間天旋地轉,我倒下了,只覺得眼邊滑下了自己的淚水和熟悉的手指。
這樣也好,等我再醒來,對我來說,仙障,就只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