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他。
原來那血液的作用沒我預想得長。
他知我爲公主,知我名爲翎,似乎是將我看做很重要的人,又似乎對我心存芥蒂。
他或許真的是我的殺父仇人。
這條小街喧鬧卻平和,周圍行人來來往往,我們兩個十步之距對面站着,恍恍惚夢境一般若虛若幻。
我也不是傻的。
我將所有負面情緒放下,不帶情感色彩地問了一句:“如果我恢復了記憶,你還會像這樣執着地追尋我嗎?”
若會,殿下所說,怕全是哄我的。
他所有的微笑凝固在臉上,一場陰雲在神色之中蔓延開來。
我懂了,或許是爲了做些補償,纔想要將我從殿下那邊帶走,然後送到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之類的。
我沒有直接問他有關我父親的事,我還是抱了不該抱的期望,這樣的自己,讓自己失望。
“我已知道你的答案。你既然心有顧慮,我也心甘情願回去魔族,我們便安安心心做彼此的仇家。只是,我還不曾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名字…我腦海中恍然出現一個“海”字。
“我…”
他張口一個字,什麼都再說不出來了。
我主動離開,他也犯不着以命相攔。
這樣也好,日後再見,不過是仇家罷了。
我也曾對仇家動了惻隱之心。
魔族對我的歸來十分訝異。
守正門的士兵紛紛拿出槍將我指着,直到菲婭邪出現,才撤了回去。
“回來了,身體恢復得可好?”菲婭邪道。
我恭敬地將她拜了拜,離開的兩天,他們似乎都以爲我不會再回來了。
“殿下放心,一切安好。這兩日只不過迷了些路,但歪打正着,恰好將身體養了養,不過記憶似乎,沒有半點恢復。”
我這是實話,也是他們想知道的。
“那便好了,你們玉魔族如今的首領也就是你的姑姑恰好從南部歸來,你同天城的婚禮,也該辦一辦了。”菲婭邪一臉譏誚而邪魅的笑意,叫人看不出冷暖虛實。
我擡起頭,目光中無半點波瀾,應聲答是。
所謂的姑姑次日趕來我身邊,親切地叫着我“玲兒”,還用着一把相同的玉劍同我比試,我竟然覺察出一絲熟悉感。
難不成是我疑心太重,這裡本確實是我的來源之地?
姑姑第二次見我的時候,帶來了殿下親自做的嫁衣,妖紅的長絨緞鳳羽裙,豔紅的琉璃火雲外衫,鮮紅的火紋頭冠,以及觸骨生涼的託帕玉環。
姑姑說,孃親嫁給父王的時候,也是穿了這麼一身雍容華貴的衣服,她是天下絕美的女子,可惜出自人族,又可惜死於自己的執念。
我再要追問,她卻閉口不答,笑盈盈地陪我試穿這一套紅似血的婚服。
我其實,近來十分不喜歡紅色,因爲紅色,是血的顏色。
我從濃稠的血液之中重生,對那粘滯的感覺,十分厭惡。
可聽說月天城對這婚服的色彩,似乎是出了奇的歡喜。
婢女在一側小心翼翼地提點,我端了杯紅茶酒品了一口。
這月天城,與我十分合不來。
我低頭捋了捋衣衫上的褶皺。除去紫色,我再喜歡的,便是藍色了。
恍然間想起那個人,他那一身藍綠色似乎挺好的。
一旁的姑姑似是對我發呆的樣子十分不滿,扯着婚服又是搖頭又是晃腦地說:
“你這丫頭,還不知足,殿下爲了你的婚服,殺了三百多隻寒鴉,纔將婚服染成這個顏色…”
我驚了驚,身上傳來無數的怨念和血的濃腥,一瞬間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翻騰,激得我忙將衣物掙脫開,瘋狂地向外跑去。
姑姑她老人家還拿着婚服,在我身後不厭其煩地說着,音***漫長:
“今日月色正好,過會兒你向殿下請安時,不妨好生道謝一番。”
我在宮門外的願橋嘔吐不止。這罪孽深重的婚服,我自然承受不起。
大婚慶典定在三日之後。
這天晚上,我在願橋旁做了個鞦韆,這兩日便專門在那兒晃晃悠悠地,看着姑姑和冉彌替我收着禮錢。
冉彌是殿下新賜給我的婢女,殿下說,她在一隊婢女裡,挑選了面目最是沉穩的她,便留給我。
魔族的白日總是灰濛濛的,沒有日光,倒不如夜晚明亮,夜晚天雖是黑的,可月亮十分晃眼,配上滿天的星光,倒也相得益彰。
我就湊着月光,將婚服泡在河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清洗。
直到大婚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我還在想,如何能將婚服上這一身寒鴉的血味洗掉。
可惜我還未來得及想出辦法,彎月已悄悄掛在天邊,淺淺的夜色已籠罩整個天空。
再過兩個時辰,就是祭拜天地的好時候了。
不行,實在不行。
我將婚服塞進一個包裹,自己換上一身侍衛的衣服,本想悄悄溜出去,無奈守門的侍衛死纏爛打,我便只好將他們一一敲暈。
至於這個敲,自然是用玉劍的劍鞘敲的,有些不順手。
可是我沒想到會出來的如此容易?
眼下顧不得許多,我便匆匆忙忙往遠處的那條河處移動。
我記得很清楚,冉彌曾說過,那條汜水河中,有着可以吞噬生氣的折水,我把婚服放進去泡一泡,是不是就可以把這些怨念和血腥味泡掉了?
我思索幾日得出的這個辦法真是優秀。可是我恍然又想,婚服會不會一併給泡沒了?
我仍是急匆匆地往那河邊趕。
按道理說,出了魔域不遠便是汜水河,可今日我都走了半個時辰,眼見着吉時將至,我卻尋不着目的地。
倏地,一隻散着綠色熒光的大湯匙闖入我的視野之中,圍着我似歡喜似驚奇地轉,我覺得它可能有鬼,躲又躲不掉,硬生生跟着我,像只寵物一樣。
我跑得快了些。
玉劍有感應似的飛入半空,劍鞘勾着我腰間的絲帶,將我也拖了上去。
這劍,竟是通靈的?
就在我感慨萬千之時,這劍又如同失了智一般,毫不留情地將我丟了下去。
此處太高,我還有心情看看身後窮追不捨但又追不上的湯匙,再看看我身下似乎是一條粘稠的河流。
這若是落下去,倒也不會摔得粉身碎骨,頂多被這折水給吞得面目全非罷。
我十分沉重地看了看懷裡的婚服。
雖然我今日並不想穿你,但是我也不想一輩子都不穿婚服啊。
我這剛從睡夢中甦醒,卻要在這生氣全無的折水中屍骨無存了?我怎麼能弱成這個樣子呢?
就在我哀嘆惆悵再哀嘆之時,一路追來的湯匙終於追上我了,還客客氣氣地對着我彎了彎身子,像是鞠躬一般,然後穩穩當當地從下邊接住我,連帶我和我的玉劍一起,往北邊飛去。
不知,這是何意。
直到飛近一座山。
山外鋪了一層厚厚的膜,我認得,那是結界,而且不是一般的結界,結界周圍瀰漫着輕柔的薄霧,滿是靈力。
快要撞進結界之時,湯匙緩緩化出了人形,一身綠白衣衫,指尖輕輕劃出一絲靈氣,將我們身後一方青色的靈氣劈成一支魔扇。
“他只能幫你到這兒,或許也是幫他自己。”男子輕輕說着,帶着我落地時替我理了理髮絲,我竟不覺得他是壞人。
所謂的“他”,又是誰。那扇子,倒很是熟悉…
我恍然間明白,幫我出逃的,是月天城。
原來這婚服上的血腥味,只是我逃婚的藉口。
我心底藏着一些我自己看不清的東西。
“若是從前,你不會輕易讓我如此擁着,他也不會。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小兔子般乖乖待着。如今已過了許久,今後不論你要去何處,讓我陪你可好。這世間在意你的有許多人,可最後能拋開一切護你安危並陪你身邊的,只有我。”
他的指尖輕輕理了理我有些凌亂的發,我抱緊了懷中的包裹。
“你認識我。我覺得你不是壞人。你可不可以帶我找個厲害的大夫?我生了場大病,失了記憶。根本不記得你。”我誠懇說道。
他愣住了,然後心疼地看了我一眼,皺着眉說:“恢復記憶對你來說,究竟是好是壞?你已經犧牲了一條命,因此出局,若再入局,我怕你最終還是保不住。”
他說的話,我聽不大懂。
恢復記憶一定是好的,我起碼,能辨明是非。
如今這樣,我只能憑直覺判斷人心。
我甚至不知自己是人是魔。
“罷了,我還是很瞭解你的。”
他將我安頓在結界外的一個小竹屋裡,便去爲我採藥治病。
他說我的病一般大夫治不了,但是他可以試試。
他還說,竹屋附近很安全,而且他移植了許多合歡樹,十分茂盛。
想來是季節的原因,那些樹上都掛了許多小小的花骨朵,像是一顆顆還未長開的櫻桃,簇擁在一起成了一束光。
這花,我很喜歡。
我一直很喜歡。
我記得這個,記得它的花香很淡,我以前的家裡,也種了這樣的樹,我還有一個小池子,還有一個小亭子…
我猛地清醒,那似乎是我的記憶。
我一邊需要找回記憶,一邊還要防止魔族將我抓回去,既然月天城幫我,他應該也不想成那個親,看他的樣子,興許,他也像我一樣失了記憶被人誆着去成那個親。
可是太多說不通,我沒有半點頭緒。
我不如,直接問這個救我的人,他沒有主動說,許是顧慮太多。
我現在的情景,其實有沒有那些顧慮,都已經很憂慮了,不差那麼一星半點。
他回來的時候,除了揹着的藥簍,懷中還抱着一個布包袱。
他說那是衣服,是我原來的衣服。
我翻開看了看,是極好看的淺紫色長裙。
我有些開心,比之來看,此時身上的色彩還是太過沉重,他眉頭舒展的同時,在我發間輕輕簪上一枚紅簪。
“果然,它還是極適合你的,我捨不得扔掉。”
我想不起何時見過這枚簪子,但是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很是戳心。
他笑意婉轉,從長袖中掏出一支劍笛。
“這是在千時饕猴族時,饕猴族食司送給你的。我替你保存了這些時日,該歸還給你了。”
我握上這支劍笛,似乎所有心緒都一擁而來,壓抑,卻踏實。
“你是誰?我又是誰?”
我擡頭問去,他的手似乎頓了下,說:“我叫功允,我是天行仙山的弟子。你叫和玲,你是袁琺族大公主。你的過去…”他停住了,臉上僵硬,片刻之後又舒緩開來,“我會帶你回憶起來。”
這位功允似乎有些糾結,但依然攬住我的腰身飛上了天空。
天幕已被黑暗吞噬,可那結界還是處處瀰漫着泛着光亮的白霧,白霧裡頭竟晃動着一個又一個人影,看得我有些懼怕。
功允說:“這是六界仙障,這方大地最能杜絕所有靈力魔力的結界,能看透人心的結界,你進去過一次,那次,你應該是逐漸失了靈力,失了記憶。如今的你一片空白,不知道進去之後,能不能發現自己的記憶,丟在何處。”
他有些憂愁,又有些哀傷,有些歡喜,又有些激動,如此這般將我近近望着,就在即將帶我飛入其中之時,不知是對誰道了一句:
“外邊,就交給你了。”
“好…”
這個“好”字,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入了那所謂的仙障,我所處之地,是一片青綠的湖水。
日光明媚得不像話,遠處閃着刺眼白光的,是湖面上飛着幾隻白鷺,他們妖嬈地圈成一圈。
沒錯,就是他們。
落入我眼中,都是些人首白鷺身的鳥兒,這人首與白鷺身的比例還恰如其分得很,看起來好看的很。
我的腦海中恍然映出身穿羽衣的孩童的影子,卻又轉瞬即逝。
我揉了揉眼睛,總覺得自己看錯了。
再看過去,白鷺鳥兒都化成了人形,身着素白的衣衫,頭戴素白方巾帽,手中捧着一方竹簡,看到我之後,笑吟吟地打招呼道:
“竹八,竹九呢?”
我微微一愣,我叫做“竹八”?竹九又是誰?
此處,是何處?
恍然間,所有好似不是我的記憶的記憶涌入我的腦中。
我入學塾的姓名爲竹八,原姓名不知。
我是夫子撿到養大的女娃娃,我也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出過竹林的人。
我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是相同的衣服,不過由於我是女子,尺寸要小許多。
他們一行人中一個笑出了櫻桃酒窩的姑娘輕輕來挽了我的手臂,笑意綿綿道:
“竹八我告訴你,今天有新人來教寓哦,聽說是山林外的城裡富人家的繼承人,真希望同你我一樣是個女孩子。”
我興致勃勃地附和:“女孩子的話自然好,這樣每日飯食的任務便不止我們兩個做了。不過夫子說了,做飯是他對我的考驗與懲罰,這樣我就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哄騙其他同窗冒險下山替我帶各種小玩意兒了。”
我有些惆悵,夫子就是那麼小氣而且我拿他沒辦法。
這女子是十三竹,原名冉彌,與我同爲這座竹林教寓中唯二的女子,是唯一一個我知道姓名的同窗,也是竹林教寓中唯一一個不是人族的角色。
但我與她相處的很好,甚至曾經一起將夫子養的金雞當野雞煮了吃。
夫子十分舒暢地吃完之後,才知道這是他養了三年的寵物,然後一怒之下將我們關了起來。
我跟着十三竹往教寓走。
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望那片湖,我方纔…是在發呆?
我記得,夫子把我們關起來那天,竹九開始沉睡。
十幾位同窗中,唯獨竹九我想不起來他的樣貌。
可是爲什麼?
後來便不做他想。
因爲夫子摸着他那森森白鬍,很不忍心地割下來一撮兒化作教寓外第十七方竹林,我抱着幾顆竹筍十分不情願地划着小舟順着川流河水漂流到十七竹林,準備在周圍種下一堆堆的幼筍,假裝這方竹林是爲迎接十七竹而生長出來的。
這是夫子身爲一個半仙常有的法術失靈,即便是變出了這麼一方竹林,竹林也不會長出新鮮小竹子,而我作爲唯一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就肩負起幫助夫子的重任。
十七竹林所在之處是山竹林的半山腰,天氣十分和暢,本是一片悠然的小景,我恍然間想起那天釣魚的那處小湖。
我記得釣魚之餘,我似乎還看到幾隻大白鷺飛來飛去。
我其實還想找張畫布畫一畫的,怎奈何後來就被十三竹給叫走了。
感慨到此結束,我翻開竹筒,掏出夫子專門爲我準備好的鐵鏟,開始奮力地挖土坑。
其實這個坑很好挖的。
因爲夫子給的這個鐵鏟上施了法術,鐵鏟就輕巧了許多。
正在我努力地挖土坑時,衝出來的蛇就不是好蛇,因爲嚇到我了,還把我嚇得往後重重一摔。
結果卻並不像預料中那麼疼,我不經意往後一看,是一張俊秀的臉。
而且是很熟悉的臉。
“功…不對,十七竹,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將夫子給的十七竹林竹屋的鑰匙塞進他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