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了摸眼角，這是第二次流出血淚了，至此，至親永相隔，再無人與我共有童年趣事，再無人與我相擁猶如鏡像。
橄欖石入陸一函手中，隨信原顯示“第八位橄欖石”後，便同碧璽祖母綠等一同嵌入始軒之門的鎖眼中。
青綠之色，本該是生機之色…
我捂了捂眼角的淚，瞥見一旁的月凌風呆愣地跪在地上，抱着穎兒留下的衣裙，眼中失神，卻又帶堅定狀直直盯着手中衣物，輕輕撫摸。
是我的錯…這終究是我的錯…
“最後，她還剩下這個…”月凌風將穎兒的衣物橫抱在雙手之上，一隻手伸着遞出一件物什。
大概他平時抱穎兒也是這樣的姿勢，讓人莫名覺得哀傷。
那是一顆十分普通的石頭，我見過的石頭。
去歲初出人族在狐城之外，曾遇見一位待救助的老伯，這塊鳥形的石頭便是那位老伯送予穎兒的。
我上前接下，卻發現它已不是普通的玉石了，環繞着一陣陣七彩的煙霧，倒也不像是穎兒的靈氣。
“這是狐族王室的護族符，因爲上邊環繞的是，藍狐王室的祝福。”塗山霜繼續說着，“妾曾是藍狐水姬，水姬所用祝福之力便是藍狐王室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力量，是對族中幼童的保護力量，因狐族幼童是各色幼狐故而這力量是七彩色澤。”
我還來不及想些什麼，藍沫便說：“可這塊翎石，是我的絨羽啊。”
我回頭驚道：“什麼？”
“我當年年幼，母親曾將這塊用我的褪下的絨毛化作的翎石，送給藍狐當年的妖王，也就是狐族的始祖狐狸，沒想到，如今竟然能在這兒見到此石。”
那麼那位老伯，也是藍狐王室成員？
我心中一怔，忙翻出軒月堂哥贈予的畫卷，指着那位婆婆問：“藍沫，你可認得她？”
藍沫看過，一邊點頭一邊說：“她正是藍狐始祖狐狸之一，是當年藍狐王后。只可惜當年藍狐族大劫，她兒子以身殉戰，她便隱居山林，藍狐王隱居鄉野，據說是兩人不合。”
看來當年的那位老伯應該就是藍狐王了，竟是如此來頭，怪不得他說話那般高深，可這翎石於穎兒又有何助益？難不成是想通過穎兒將它還給藍沫？直接給我不是更快嗎？
陸一函壓低聲音在我耳側說道：“這護族符或許已保住了你妹妹腹中的孩兒。”
我回頭瞬間，眼中淚便再次滴下。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說謊。
塗山霜說過，其上環繞的是護佑幼童的力量。
上古有荷花化人，如今有落羽塑身。
“可是，要如何做才能把那孩子喚醒？”我急切問道。
陸一函默默看了看我手中翎石，沉重道：“父骨母血，成靈魂魄，新生子魂乃空白，魄本骨血，唯獨一個靈還未塑造完全。唯一的辦法，不過是尋你妹妹還殘存在這世間的痕跡，將這孩童的靈滋養完全。若你本是人族，用你的血肉去滋養也可，只是你與和穎到底還是不同。”
她是人，而我只是一件神器。
“那不就是沒有辦法了…除去那塊用不上的橄欖石，她在這世上，什麼都沒有留下。”月凌風說着，將懷中衣裙又籠得緊些，生怕被什麼人再擄走了似的。
我看得一陣心酸…若是能回到過去，便有她的痕跡了。
可若是能回到過去，爲何不先想辦法阻止？既然木已成舟，想必已沒有辦法改變過去了。
但是，有一個地方的時間，是錯亂的。
“六界仙障…”我顫抖着雙手抓住陸一函的肩頭，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六界仙障裡…可以，可以找到穎兒…”
“長姐這是何意？”月凌風神色猛然一變，雖驚但更多是喜，抱着衣裙上前一步。
我扒開陸一函護我的雙臂，望了望天行山的方向，山上氣息氤氳，正是蒼雲不語的好地方。
“六界仙障中的時間與六界是不同的，昨日的她進去甚至能見到明日的我們，雖改變不了已發生之事，但是能救這孩子。”我說着說着，便感覺到自己的腔調愈發喊了嘶啞。
沒想到，往日二次經歷六界仙障，對我還有此等助益。
師父也沒想到吧，只是不知我還能不能再入一次仙障，親自救回那孩子。
我躍躍欲試，正要開口將我想要做的事情說出口，月凌風的神情悄然復歸原樣，陌聲道：
“長姐放心，還請長姐先將那孩子好好看護，待凌風將妖族大軍平安送回妖族地域後，自會前往天行仙山。”月凌風躬身長揖，隨後抱着穎兒的衣裙率軍大步離去。
竟不給我半句話的機會…他心中，一定是恨透了我。
看重穎兒的除了我，自然還有她的夫君，我對她的愛，根本比不上她夫君對她的愛。
原是我一直自作多情，是我一直認爲自己是這世上最愛她最看重她之人，到如此境地，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甚至沒有資格去完她最後的心願。
陸一函輕輕拂我眼角，我才發覺不知何時眼淚已氾濫成災，可再氾濫也是徒勞，在這世上，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他說：“不要難過，她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
我看向他碧波婉轉的雙眼，不知何時已凝了風霜，與我所念一點一滴縱橫交錯。
又是因我而傷，因我而眉頭緊鎖。
我強迫自己點了點頭，口中輕輕說：“原來父王早就知道穎兒的命運，才使橄欖石遠離她，護她平安成長，並與藍狐族簽訂契約，我們助藍狐脫困，他們助穎兒留下王室血脈。”
我曾經竟想錯了，藍狐書信中所說之寶，藍狐真正贈予袁琺的靈石並非紫水晶而是這塊翎石，是他們汲取大地靈力後護佑族羣的護族符，是藍沫的飾品罷了。
我細細看着那翎石，這裡邊，是穎兒的希望啊。
我將這玉石刻在玉笛的心中，希望終有一日，我能將它親手解封。
“現在，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陸一函沉穩說道。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被橄欖石壓迫到無力反抗的黃玉。
穎兒的靈石作爲最後一塊迴歸的靈石，未曾啓用過的靈力果然強大，我們幾個聯手都不及她一個。
“再過一炷香時間，橄欖石完全將黃玉壓制，便是我們傾盡靈力孤注一擲之時。”他繼續說。
我擡頭望了望半空中糾纏的靈石，所謂孤注一擲，便是那個他一直怕我會死掉的契機，也是我們幾個隨女媧大神補天靈力而徹底封閉始軒之門的契機。
“你們可知，始軒之門的始爲何意？”
小琉兒笑了笑說，隨性地拍了拍衣角灰塵，上前一步，拿出她時常用來寫藥方的一支狼毫筆隨性地在虛無中勾畫着，像是在寫下“始”字，又像是，在畫一幅畫。
隨小琉兒筆尖停頓，畫亦靜止，隨後斜向上蒸騰着，散入壺陣之中，清透無色的壺蓋瞬間便充斥着她的玫紅色，同時刻上了石榴花的印記。
這是最爲尋常的“解語”術。
最爲尋常之術卻用於最不尋常之處，便是最厲害的解法。
“爲源頭，六界內外皆有源頭，乃是萬物之本。”月天城劃出青翠的青玉扇，扇面上的翠竹隨他舞動的手向外生根發芽，轉瞬便幻化成一幅懸空的竹林，竹林同樣化入了壺陣，化作壺陣上斑駁的藍色竹痕。
“且，始與末、終相對，化天地大同爲己身，本性乃燃。”功允在掌心化出青龍淚，蠟炬將氣澤灼燒成翠綠的痕跡，在無盡卻微弱的火焰中閃爍出一絲光亮，與翠綠的痕跡相互纏繞，在壺陣中，勾畫出一片不見深處的長林。
彧琦雙手合十，輕輕拍了拍，隨後向兩側散開之時，也散開了輕粉色的靈氣，將她整個包裹成一顆粉色的珠球，她念道：
“始本命乃誅，又寓生，寓希冀，上天有此好生之德，故而以始作爲此封印第一字，以期未來，繼而爲軒，取其雅意，入此境爲美，以期可貴。”
粉色的珠轉瞬間便化作火紅色，燃燒的火珍珠脫離她的身軀，慢慢將整個壺陣包裹，消散後在整個壺陣上都留下渾圓的火珠。
嚴霍周身散出一滴滴血紅的靈氣，宛如鮮血又不同於鮮血，緊密地粘合擁抱成一朵血紅色含苞的鬼族之花，越靠近壺陣，越是開放，最終在壺陣上散成一朵朵桀驁的曼殊沙華，血紅豔麗。
嚴霍將雙手合十，輕喊道：“軒乃上祖之姓，化地之力爲靈之力。”
隨着他指尖一動，我腦海中便涌出一隻淺紫色的人形小精靈，一股和風般柔順的感覺穿心而過，這便是“解語”之“解”的開端，而“解語”的語…
我揉了揉腕上淺紫色的印記，似乎能摸出水晶石熱烈的棱角，在指腹劃出痕跡又迅速消散。
我閉上眼睛，手中精靈抱着一支圓錐的紫水晶悄然繞過指尖轉着圈圈向上飛去，即便是背對着我，我似乎也能看到它可愛溫暖的笑臉。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向上觸碰，手指劃過的痕跡在半空中畫出了幾條絲線，追其源頭，本是同根，原來是紫色合歡花的一蕊。而那“語”，我心中已明瞭。
“以吾身寄此生，借大化因天地爲福運，至死方休。”
我話語一完，便是紫色的合歡花兒嵌入壺陣中，既像堅硬的錐子，又像一支嬌弱的花蕊，我正要收回手，腕上一暖，是被陸一函的手握住了。
“星火以燎原。此乃始軒。亦是吾等宿命。”他靜靜看着我，目光悠長，又像是透過我看向壺陣高處。
他手中一隻藍色的小精靈亦懷抱一顆晶瑩的錐子，圍繞他旋轉、飛離，入壺陣，鋪滿壺底，壺陣隨即大動，其餘幾顆靈石紛紛填入壺陣之中，壺陣的晃動便輕了不少。
小琉兒扭頭對我們溫柔一笑，越變越小化作石榴花，飛入壺陣之中，其他人也相繼飛入，只剩我與陸一函。
我飛身上前，妖邪的寒風吹得越發刺骨，這是來自魔族的阻礙力，我化出玉笛努力掙脫，最後仍然動彈不得。
最後的阻力不是來自法術。
我扭頭看去，陸一函正抓了我衣間的飄帶，緩緩開口，很是不忍又不得不向前。
他說：“即便是去，你也要抱着必生的念頭去，最後的結果我們誰都不知道，但你已受傷許多，以後若你不能與我一同歸來，我必定會穿過重重阻礙將你尋回。”
這估計是世間最動人的話了。
不論我走到哪裡，都有這麼一個人心心念念，讓我魂牽夢縈。
我看向色澤愈發混沌的壺陣，想躲開他的目光，省的自己一不小心落了淚被他看到，自己的心情就再難藏匿。
可是又有什麼好藏匿的？我的心思躲不過的人，一個是小琉兒，另一個就是他，他有時候糾結得不像話，有時候靠近得讓人心動，我好想普普通通地待在他身邊，看他的睫毛染上晨起第一束陽光，被他做的早飯喚醒。
我們一起走過了這麼久，可到此時，依然未到最後。
我拉長聲音說着：“過往種種如雲煙，在我身心確實刻上了許許多多的痕跡，其中苦痛之處多之又多。但我不會忘記，我拼了性命想守護的人也會拼命守護我，我不能辜負這些心意，也不能做一個怯懦之人。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爲了穎兒，”我回頭向他，輕聲道，“也爲了你。”
陸一函神色緩和了許多，想通了一般，目光輕輕在我臉上摩挲，久久不願散去。
他偶爾的單純會讓我心中十分安逸，會讓我心安，減少許多罪惡感。可如果…
如果，只有我死才能換來一些善意的結果呢？
這恐怕是生而爲世間靈、即便成神也依然最的事了。
如果我們一行人有活下來的，就讓那個人成萬物之王吧，即便是脫去世間一切羈絆，能守護這個世界，也是好的。
如同當初入鏡面結界那般封閉五感，化身靈石，不再煩惱，盡心盡力地做那一件事情。
十二顆靈石在壺陣之中迂迴旋轉，定是最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