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五顏六色?眼前這些跳舞的石頭,可不就是五顏六色麼。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好像是紫色,可我又沒有眼睛啊,從哪兒看的?我甚至沒有四肢,所謂的“跳舞”,不過是圍着那個金銀雙色的水壺,搖搖晃晃地轉圈圈。
我覺得這樣渾渾噩噩不行,即便是做石頭,也要做一顆有志氣的石頭,在這兒轉圈算什麼?純屬浪費時間。
就當我思來想去想要跳出這個圈子時,領頭的紅石頭瞪了我一眼,我便乖乖地不想出去了。
不過話說,她哪兒來的眼睛瞪我?她似乎能猜到我在想什麼。
或許,我本來不是一顆石頭,她也不是,但是因爲一些特殊的原因便在此處,什麼都不清楚的時候,雖然有那麼一丟丟的害怕,但還是保持現狀比較好。
我往後挪了挪,又挪了挪,身後海藍色的石頭笑嘻嘻地看着我,像個…變態一樣。
也不是很討厭才罵他的,只是覺得不帶惡意地形容他時,用這個詞正好。
五顏六色的石頭各有各的形態,各有各的任務,我也有,我按部就班地完成,並希望在其中尋些蛛絲馬跡的線索。
然後,我看到了一絲光。
那光來自不知名處,我從未見過的地方,以一種難以言說的歡快,向我們奔跑,又忽然停頓,像是在歇息,還撒了許多的光點過來,我逐漸長出了手腳,卻又不像是原來的手腳。
因爲這手這腳,都是清透的紫晶色。
甚至連發絲都是紫晶色的。
太嚇人了,太嚇人了。
我都不是人了。
我輕輕拍了拍似乎是胸口的地方,讓自己鎮定一下,周圍五顏六色的石頭化作了精靈的形狀,但都沉沉睡去了,四周安靜地不像話,慢慢地,我也困了。
醒來後,不知爲何,我仍是紫手紫腳地,站在了一架虹橋之上,虹橋之外圍了六個對稱而立的小門,或枯藤環繞,或流水爲簾,或雲霧繚繞,或暗血涌動,或火光不減,或碧焰滔天。
我一人獨留在此,可是爲了救出門內與我相識之人?
但要如何救?而且爲何,是我在此而不是他們其中之一在此地,受此抉擇?
我看着周身四散的光芒,心中涌現一道暗閃。
若是將這光芒化作救他們出來的力量,或許是個出路,不知是哪位先人埋在我體內的出路,還好被我發覺了。
我將光芒取出,散入六面門中。
門逐漸變得透明,我也逐漸恢復了人身,恢復了靈識,看清了門中沉睡的他們的模樣,也發覺自己正在邁向與他們不同的地方。
“大概是…我的使命終於要完成了吧…”我忍不住想跟自己再說說話,只怕以後都沒有機會了。
因爲剛剛散開的那些光芒…是我自己的靈能,也是女媧娘娘將輪迴之鏡化作生靈的力量。
沒了那些靈能,即便是神軀,即便不會死,我也再生不出靈力,會慢慢枯竭,最後,恢復成輪迴之鏡,追尋女媧娘娘的腳步。
而這一切,女媧娘娘都曾預料到,所以才做了那麼多的準備嗎?
既然如此,那剩下的靈能也不能浪費…待我把心送出,就用剩下的靈能壽命靈力這一切的東西去保護因我私心而可能陷入危難的天地。
我需要一個媒介,玉馗翎便好。
“看來,我還有一些靈氣沒有被魔氣污染。”我扯了扯純白的衣角,有些高興地自言自語。
小琉兒眉眼閉得緊,月天城也沒有甦醒的跡象,指尖輕輕揮動,將他們相連的門向下挪動,遠離這虹橋,應該就是壺陣之外了。
往後時光雖說未知,但好歹小琉兒不是孤身一人,我便很是放心。
只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十分可惜。
將小琉兒與月天城送走,我的雙足便再也看不見了。
像是抹了隱身粉一般可怕,我採了些雲朵遮蓋,似乎效果不錯。
接下來,是功允與彧琦。
只是沒想到,功允竟然就這樣醒來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起先是嚇了我一跳,隨後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片刻之後又安穩地理解了此時的狀況似的,只是凝目看着我,隨後溫婉恭謹地問:
“我是想在這最後關頭,再問你一次,你需不需要我…拋開一切,守在你身邊?”
我收回手,強行將指尖法術壓制,把手背後。
回憶如洪流,將我與功允一同所經歷的鋪散在眼前,那些消磨的時光,的的確確是他付出給我的,我卻還欠着他,這是不公平的,而我與陸一函,雖也是不平,但卻早已分不清誰多誰少,即便是不分,也無所謂了吧。
因爲掛念更深,所以,才用不着分了吧。
雖然很對不住功允,但是我已沒時間了,自然,也沒那個心思…
“我只有一份感情,接受不了除他以外的深情。”
我笑着說,指尖有些疼。
功允眼中微微閃着的光芒悄然散去,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有隱瞞他的想法,相信他也有更好的選擇。
“那麼我來這裡,是爲了見你最後一面。”
功允一身白衣,在雲霧中笑着回我。
我已渾渾噩噩。
“魔域之中,白矖,是你請她來救我們的嗎?”我問。
他又是付出了什麼才令白矖將我們一救?
“是又如何,不是又能如何。現在我在這裡見你,不過是想告訴你,我已經決定不再守在你身邊,我會回到天行山,好好修我的道。”
一是守,二是回。
他果然做好了決定。
這世上道路太多,有些路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而有些,一個人走不下去。
我不知這條路是否適合他,但是他自己做的抉擇,我祝福,但不會參與。
“也挺好的。你這個決定,我也很支持。”我笑道。
“只是往後不能再保護你了,你可要好好護着自己,不然我可能會因爲太擔心而離開天行山。”
功允玩味地笑着,一如當年,天行山上初見的笑容。
“若是你受了什麼委屈,我會不惜一切將你奪回,在那之前,我會長久地孤身活着。”
“放心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就像璽哥哥一樣。
功允輕輕笑着,柔成了一泓清泉。
這樣抉擇亦無不可。
只是我到現在都沒有找到償還他的方法,或許存留些還不完的債,過去的那些經歷,才顯得十分有價值。
“此後,保重。”他說。
“願君,珍重。”我回道。
他又是一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似乎知道我在做什麼,但是又不曾攔住我,大約是不知道我這樣做的後果吧。
我很慶幸,方纔拿雲彩擋一擋,倒是擋對了。
將功允與彧琦送出去,還未來得及調整一下氣息,便聽到耳畔傳來一陣聲音,我扭頭去看,原來是嚴霍醒來了,在那個還殘留着血絲的門內,驚恐地看着我。
我順着他驚恐的目光低頭一看,原來是膝蓋以下已漸漸透明,怪不得嚴霍那樣的表情。
我故作輕鬆地擺擺手,強撐着採了些虹遮擋一下,順便對嚴霍說:“你竟然也醒來了啊,也好,我正好還有這話想跟你說。”
嚴霍眉角微擡:“什麼話?”
“我想將袁琺煉蠱交給你…”我說。
我記得很清楚,當年艋宣族飧閬將軍將艋宣族託付給嚴霍時,毫不猶豫,如今我也該毫不猶豫,纔對得起袁琺族人對我這麼多年的護佑。
“好。”嚴霍亦答應得毫不猶豫,仍十分沉重地望着我的雙腿。
“謝…”我張口,話還沒說完,嚴霍便打斷了:“你信我,那我便接手。憑你我一函之間的交情,不需要說聲謝謝。只是,你莫要再做什麼傻事。”
我愣了一愣,回頭看了看陸一函,笑道:“我不過,是想偷個懶罷了。”
他們的任務都已完成,只剩出去後將那始軒之門的鑰匙和鎖一併毀了,唯獨我還有些遺留問題,怕是不能如嚴霍所願了。
那個水簾塑成的門仍在輕飄飄地晃動着,想必是在爲陸一函補充靈氣。
門中的陸一函睡得十分沉穩。
即便壺陣已封,他也還有他要做的事情,我最後的願望,就是他能徹底忘掉我。
嚴霍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最後望了望陸一函的臉,揮手將這最後兩扇門壓下。
虹橋四周變得空蕩蕩的,如同雲空那般。
我再也站不穩了,從虹橋的空隙往下掉落,也不知這會掉到哪兒去。
總不至於,掉入哪家靈獸的口中吧。
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被不知名的靈獸一口吞下,甚至沒看到它的長相,便被捲入溼漉漉的肚中,翻江倒海後,來到了一個漆黑的地方。
這裡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沒有一絲絲的光亮,什麼都看不見,且動彈不得,我甚至感受不到軀體的存在。
突然,光芒大盛,這突如其來的光芒將我雙眼刺得生疼,卻也只能生硬地忍着,直到眼前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那是軒月堂哥的孃親的臉。
“可愛的小人兒,眉眼與王上十分相似。”她的聲音充滿了暖意,很舒服。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這是…母后的聲音,微弱而顫抖,我眼角或許有些溼潤。
悄然天旋地轉,隨後便是一聲刺耳的尖叫,估摸着是哪個不懂規矩的婢女。
待我看清眼前,身畔已多了一重溫暖,父王已站在一旁,十分擔心地將我瞅着。
這應該是一場夢。
有些夢最好的結局就是不再醒來。
再睜開眼,母后已將我與穎兒放在幼時的搖籃中,她在一旁唱着溫暖的曲子。
母后眼角已沒了近些年生出的痕跡,像姑姑所說那般,母親確然是人界最美的女子,卻不得長命,但她心中,應該是沒有遺憾的。
我想抱抱她,可是隻能想想。
這是過去的故事,而我只能看着。
“這樣一對嬌小人兒,卻揹負着來自上天的詛咒,未免太過不公。”母后纖細的指尖輕輕在我側臉撫摸,柔聲說道:“王,可有辦法幫她們去掉這必定一正一邪的噩夢?”
父王的聲音沉重而哀痛:“去不掉的。我昨夜排星陣布山河,萬琉森林的林主蓁榮送來的塵世幕略有暗淡之色,不是什麼好兆頭。所幸需要本王照看塵世幕的十年裡不會出什麼大事,下個十年將塵世幕交還給萬琉森林時,孩子們的噩夢會放大,甚至是一生一死,這是上天註定的,無人能干預。”
母后微微垂首,眼角淌下淚珠,滴在我的臉上,冰涼冰涼。
她眼中哀傷無盡,我卻無能爲力。
父王略帶笑意說道:“若是女兒大些,定要讓她們去拜蓁榮爲師。可蓁榮這一去,恐怕再也不會出來了。夫人啊,你可否願意與本王結下個生契?”
母后猛然擡頭:“生契乃是父母雙親與子女之間最強的咒靈約束。王這是要用壽命來壓制女兒的詛咒?”
我聞言一驚。
父王手指輕輕撫上母后的側臉,溫婉說道:“夫婦和睦,一雙女兒若是能健康快樂成長起來,本王此生便再無遺憾。她們長大之後的事,就讓她們自己去做決定,在那之前,本王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守護她們。”
父王將我輕輕抱起,十分溫和地說:“這孩子,是你我的血脈塑造的身軀,但也是上天派來的生靈,日後雖苦難諸多,但終會是善果,便取你的字作名。而那個分出來的孩子,雖不是你我血脈造就的身軀,但卻是你我孕育出的生靈,便取名爲穎,賦予她頑強成長的祝福。”
原來我與穎兒本是一體。
我的身軀與她的生靈纔是父母親真正孕育的生命。
可我的身軀已重塑,穎兒的生靈已散,實實在在對不起父母親這麼多年的辛苦與付出。
父王的目光沉着而慈愛,帶着純淨的愛注視着我,我心中痛楚深重,卻連一句話都沒辦法跟他說。
母后在一旁輕輕喚着“穎兒”,父王也十分動容地向她望着。
這是十幾年前的袁琺族,這是剛剛降生了新一代雙生公主的袁琺,父王料到了很多,甚至以自己的壽命護命定邪力的女兒周全,卻不曾料到兩個女兒均是靈石使者,定下的生契終將被衝破。
其實妹妹的靈力不比我弱,只是這麼多年,一直被我保護着,我也捨不得她動手殺人殺妖。
我們生來就被詛咒,可我不怨天,不怨地,因爲這天地,起碼給了我一個妹妹,讓我寵着,讓我們互相依靠到現在。
如果我的犧牲能換來她永遠的幸福,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殺了我自己。
可是她又會怎麼做?再用自己的生命換我的嗎?如此無盡頭的循環中,最後會是誰救了誰?又有什麼意義,又滿足了誰的願望,寬慰了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