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後再見她讓我有絲意外,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她的院裡雜草有些都快高過人了,一片肅靜,一片蕭條。她坐在院落的凳子上,沒有一絲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秦月。”我喚了她一聲。
聽到我的呼喚,她眼裡竟然開始流淚。
“姐姐,你回來了。”
兩年之後的這聲姐姐,並沒有我想象中那般厭惡,卻有絲莫名的苦澀。
“你怎麼會這樣?”
她乾笑了幾聲,邀我坐下。
“你說的沒錯,在這宮裡,我只會生生世世受盡折磨。只聞新人笑,那聞舊人哭。雖然我知道我終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
“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你必須承擔一切。”
“是啊,我必須得自己承擔一切。所以我沒有了孩子,再也不能生育了,只能在這偌大的皇宮裡等死了。”
看她滿眼的死寂,我頓了頓。
“秦月,以前的我們一筆勾銷,看你這樣,我想已經夠了。”
“姐姐是原諒我嗎?”她滿眼通紅,一把抓起我的手。
我搖搖頭,“並沒有,只是不在怨恨了,再也無關了。”
她苦澀笑了幾聲,“姐姐,我好希望,我還是當初那個秦月,那個違着你轉,會把自己小心思告訴你的秦月。你還是那個肯幫我,把我當妹妹的姐姐。”
“秦月,我們都得到懲罰了,夠了。”
“你知道嗎?你走沒多久,陛下便開始冷落我,我不愛他,自也沒什麼。可是我卻懷了他的孩子,那個時候我突然看到了希望,我想我再也不是一個人,我以後會有家人了。可是他卻拿我的孩子做了利益的犧牲品,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我在這後宮受盡冷漠,歧視。原來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爲什麼,爲什麼,我當初明明可以不用這樣的,爲什麼我要自己毀了自己!”
“秦月,當初我勸過你,這後宮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可是你終是被自己的執念而害,怨不得別人。”
她一把扯過我的手,將我的手放進她的衣裡。
“摸到了嗎?”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點點頭,手上的觸感告訴我那是條很長很粗的疤,也許當初這個傷口足可以要了她的命。
“她們就是這樣取走我的孩子,你知道嗎?”她的眼淚已經完全不受控制。
“你知道痛了?”我冷笑一聲,“當日你挖到小安子的雙眼時怎麼不問問他痛不痛,他只是個孩子,他只想留在長安宮一直陪着我。”
她聽此,突然跪了下來,對着我磕頭,頭上的鮮血已經漸漸染紅了地板。
“姐姐,對不起,我錯了。我當時真的太嫉妒你了,嫉妒你可以擁有蒙將軍,擁有那麼多人的愛,我嫉妒你可以有個家,不用像我一樣再漂泊了。”
看着她一邊哭着,鮮血一邊流在臉上,顯得異常恐怖,卻又讓人覺得有絲憐憫。我緩緩打開面紗,仰頭起來的她看得我這個樣子,一時被楞在哪裡。
“這就是你嫉妒的人嗎?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經歷了什麼,你一直以爲我過的比你好?你錯了,我同樣在陰謀與利用中周旋。秦月,你本不用捲進這漩渦,可是你的眼睛騙了你,你本該是個幸運人,我纔是不幸的人。”
啊!她大叫起來,隨後歇斯底里的哭了起來。
“是啊,原來我纔是哪個幸運的人,爲什麼,爲什麼我要捲進不屬於我的戰爭中。”
她跪着向我來,扯着我的裙襬。
“姐姐,我錯了,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我還想是當初那個秦月,蒙將軍不喜歡我沒關係,我喜歡他就夠了,就夠了。”
我扯開她,很平靜道:“我不會原諒你,可是現在也不會恨你了,我說過這皇宮是天下最大的牢籠,你就在這裡生生世世受盡折磨吧。”
當我背對着她準備離開之時,卻聽見一聲巨響。鮮血已經染紅了她的額頭。
“你···”
“姐姐,我活下去就是爲了有日能看見你,對你說聲對不起,今日心願已了,我要去陪我的孩子了。我不求你能原諒,只求你日後能快樂。時間教會了我成長,也讓我看清了許多,我錯過了真正對我好的人,我罪孽深重,但願一死能夠減輕我的罪孽。姐姐,我錯了,我多希望早日能看清這一切,可是再追悔已經沒用,人都是這樣,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我不知道,一直最苦的是你。”
我不知該說什麼,眼角竟滴出一滴淚。
“秦月。”最後這聲呼喊她終是沒聽到。
但願下輩子我們不再相見,不再有交集。
我帶着一顆種子來到城外,是那次我看他出兵時的地方,猶記得當日靜靜看着他,看着他帶着整個軍隊出征,看着他帶着我們誓言離去。
我在這裡挖了一個坑,將種子埋下。
“種子,種子,但願你能平安長大,若是有一天長大了,就替我在這裡目送他,送給他祝福。”
我輕輕唸完,將種子種下。
“爲什麼不親口對我說?”溫柔又有些哀傷的言語在我背後響起。
他一把將我攬入懷裡,熟悉的味道席捲了全身,全心。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將我面紗揭去,親親吻着我的傷口,已經隔了一年的傷口,本來不會痛了,卻在他溫熱的吻下變得異常脆弱,彷彿又有了生命。一股電流般的感覺慢慢一直漫延到心口。
“蒙毅。”我輕輕的叫着他的名字,此時的溫柔有些不像我。
“別說話。”
我便再沒說話,任他吻着。吻了許久,終於放開了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因爲這幅畫。”他緩緩打開畫卷,也讓我楞了眼。
“這幅畫!”我驚歎。
“當日你在這裡目送我,古豐便藏在你身後偷偷畫了下來送與我,我才知道原來你一直在這裡。”
“蒙毅你知道嗎?玉佩是我要找的,這幅畫更是要我找的,我沒想到原來它在你這裡。”
“原來你一直要找的另一個東西是它。”
我點點頭。
“慕雪,它很重要嗎?爲什麼你一開始就知道它的存在。”
“蒙毅,你相不相信未來?”
“未來?”
“是啊,如果我告訴你我來自未來,你信不信?”
他盯着我,眉頭稍稍皺了皺。半天才艱難吐出兩個字,“相信。”
“真的?”
“慕雪,我一直覺得你不來自我們這裡,這裡的女子沒有你這樣的。後來在我詫異你會作詩卻不會識字,我詫異你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詫異你不同與我們的思想。如果真有未來,我相信你真的來自未來。”
“蒙毅,連我到現在都覺得太不可思議,我竟跨越了千年遇到你,只可惜命運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我只是命運擺弄的一顆棋子。我不該有留在這的想法,我不該留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我不該影響歷史。”
“不會的,慕雪,你能跨越千年遇到我,這就是上天給我們的恩惠。我們不是棋子,我們沒有被擺弄,我們一直在堅守,一年,兩年,還是一千年,我們一樣堅守。”
我笑了笑,這個笑是我這幾年最明媚的笑,也是最真誠的笑。
“蒙毅,回去吧,回到你的家裡,那裡有你的孩子,妻子,你們日後會很幸福的。”
“可是我想要的只有你一個。”
“蒙毅,你還不明白嗎?我不屬於這裡,我不能改變任何人的人生。我現在應該回去了,我很開心遇見你,很開心上天給了我這一段最透明的愛情。”
“慕雪,不要回去,留在我身邊,我們也會有孩子,有家的。”他從背後輕輕抱住我,溫熱的氣流在我耳邊穿過。
“蒙毅,我不會有孩子了,我們不會有家的。”
“怎麼會,會有的,不止一個。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蒙毅,我不能生育了,麗夫人害了我,她早已用麝香使我不能生育,讓我只能有星兒,你懂嗎?”
聽到這番話,他像失了魂般,手也鬆弛了不少。我轉過身看着他。
“蒙毅,一切都夠了,你爲我付出了這麼多,在我最黑暗的時候拉住我,真的夠了,我會一直記在腦力,這將是我最美好的回憶。”
他的眼淚已經不受控制,明亮的瞳孔因爲裝滿淚水有些模糊,我輕輕拭去他的淚水。
“蒙毅,我們一起種下這個種子吧,等來年春天它就會發芽了,它會在這裡替我看着你,一年,百年,千年,說不定到我的世界,我也會看到它。”
蒙毅抓住我的手,道:“慕雪,爲了你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包括孩子。”
“蒙毅,你知道我當初爲什麼要去燕國嗎?我知道燕國會在兩年後滅亡,我只是想我回來的時候你有一個家了,我也可以放心的離開了。在燕國這幾年,我不止一次夢見你和你的家人在一起,這樣的結局再完美不過。我們就相忘於江湖吧。”
說着說着,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我不能有孩子,我不能再給你一個完整的我,所以我想這樣的結局對你對我再好不過,能爲你種下一個希望,我已經足夠了。
他吻住我滴落的淚滴,從眼到嘴,最後一次的吻別。
“好,慕雪,回去吧,這次我也放你回去。”
就這樣,我們在最後一次相見中,看了最後一次夕陽,最後一次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