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虎子轉了一圈之後,張楓便回了藥店。
今天張楓是乘桑塔納回來的,去虎子家也是爲了讓周勇認一下路,明天凌晨就得早點兒過去妝扮彩車,到時候張楓未必能按時起牀,所以就讓周勇自己過來。
張鬆節和孔令珊都沉着一張臉,見張楓回來,也只是微微頷首,並不像往常那樣招呼,顯得心事重重,而且神色之中還有幾份忿怒,這讓張楓頗爲不解。
隨手放下手包,張楓問道:“爸,媽,你們咋了,遇到啥事兒啦?”
孔令珊先是瞥了張鬆節一眼,隨後又嘆了口氣,不言聲了。
張楓便知道,問題多半在父親身上,走到桌前坐下,掏了兩支菸,遞給父親一支,並親熱的幫父親點燃,這才和聲問道:“爸,有啥事說來聽聽,發什麼愁啊,不是還有您兒子麼”
張鬆節聞言“哧”的一聲笑出來,隨即又沉着臉嘆了口氣,道:“家門不幸啊遇到你大哥這麼個蠢貨來”頓了頓,不等張楓繼續問,接着道:“原以爲你嫂子雖然對家裡雖然刻薄點兒,但也是個知道過日子的,最起碼對你哥還不錯,誰知道也是個蠢東西”
張楓一聽是大哥的事情便有些皺眉,當初急着分家,就是不想跟這兩口子過多沾染,今天看來,恐怕一切都要成了泡影了,不過,不管怎麼說,還得看父母的態度,其實他心裡也知道,大哥兩口子再不是東西,父母卻不會計較。
最重要的是,張楓在夢境中經歷的那些事情,現實中並未發生,張恪王慧夫婦也就沒有機會露出他們的狼心狗肺來,所以,在父母眼裡,雖然覺得那是一對兒白眼狼,但終究沒有做出什麼對家裡過分的事情,哪怕有再多的錯,在父母眼中也不是錯了。
父親罵得越狠,說明越是放不下,張楓那一世是有過子女的,自然明白做父母的心態。
暗自苦笑了一聲,張楓咂摸着菸屁股,卻不接話了。
張鬆節罵了兩句之後,卻沒有聽到張楓接口,便知道這戲沒辦法演了,自從二兒子經歷了一番波折又升了官之後,就變得與從前大不相同了,不但越來越沉穩,而且也越來越有主見,他也是在潛移默化中慢慢接受了這一事實。
張鬆節自然也看明白了,張楓對張恪夫婦尤其是王慧看不順眼,以前覺得或許是天性如此,因爲大多數的家庭裡面,關係基本都是這樣,大嫂如果稍微自私刻薄一些,就沒有幾個能與下面的兄弟姊妹和睦相處的,所以他也不甚在意。
但如今看來,張楓的眼光果然要比其他人高明得多。
既然張楓不接口,自己便只能敞開口子實話實說了,說到底,此事兒還得張楓幫忙才成。
琢磨了一會兒,張鬆節方纔緩緩說道:“你哥的商店庫房被查封之後,雖然被沒收了一批貨,但還沒有傷了元氣,若是好好經營的話,也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做得更好,不過,現在卻是沒機會了,一夜之間,倆人成了真正的窮光蛋啦”
張楓皺了一下眉頭,仍舊沒有吭聲,心裡卻在琢磨着怎麼回事兒,對於大哥兩口子的真實情形,他卻是比別人知道得更多,畢竟有着後世的記憶,讓郭懷玉把張恪庫房的假煙假酒盡數罰沒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對張恪夫婦來說,這最多隻能算是一個比較慘痛的教訓。
王慧讓三個弟弟各自經營一個精品專賣店的事情,張楓自然是心知肚明,也知道三個店面實際上都是王慧在後面支撐,所以,他從來就沒有擔心過會因爲查掉假煙假酒,便讓張恪夫婦無法翻身,不過,聽父親的話音,似乎出了什麼變故纔對。
果然,張鬆節接下來的話證實了張楓的猜測,王慧的三個弟弟,都把各自經營的精品店據爲己有,壓根兒就不認這個大姐了,當初開這幾個店面的時候,因爲辦理菸草專賣證等等因素,王慧力主將法人等手續都辦成了弟弟們的名字,因此,現在根本就說不清。
三個弟弟中的老大和老2都已經結婚,老三包*了一個**,昨晚老大和老2的老婆就同時聲明瞭,要是把商店交還出去,她們就離婚,老三倒是沒說別的,就是咬定,這個精品店本就屬於他,而且,兄弟三人都提出,給王慧打了幾年工,還沒拿過工錢呢。
張鬆節夫婦是今天早上接到醫院電話才知道,張恪夫婦都進了醫院,等知道了詳細經過之後,張鬆節差點兒把肺都氣爛了,自己省吃儉用的,連自己女兒治病都湊不夠錢,全部交給了張恪拿去做生意,結果卻被兒媳拿去養了幾隻白眼狼。
張恪做了這些年的生意,給家裡的回報就是買了一臺二十英寸的彩電,此外沒有往回拿一分錢,一年秋夏兩忙也從來都沒有回過家,幹活更是談不上,但張鬆節卻還要按時送面送米去商店,粗糧細糧樣樣不缺,到頭來卻是這麼個結果,老頭子心裡能舒服了才見鬼了。
張楓道:“張元呢?”
張鬆節嘆了口氣,道:“你大姐接去方莊了,這幾天放假,讓張元和茜茜一塊玩兒。”
憋了一會兒,張鬆節還是沒能忍住,道:“你你能不能幫你哥拿回幾個店面?”
張楓“哧”的一聲笑了出來,道:“爸,你兒子是縣委副書記,不是土匪,店面的手續都是人家哥兒仨的,我憑什麼幫大哥拿回來?官司打到哪兒也是個輸,再說了,即便是能拿回來,最終也是個空殼子,一分錢也不值了,有什麼用?”
孔令珊在旁邊聽了半天了,聞言忍不住怒聲道:“難道就沒天理了?”
張楓道:“誰說沒天理了?咱們真要去把幾個店面硬拿回來,那纔是沒天理呢。”
孔令珊被張楓一句話說得眼淚都下來了,指着張楓道:“你個死沒良心的,權當我沒養過你這個兒子,給我滾”
張楓從毛巾架上扯過毛巾,湊過去要給母親擦臉,孔令珊一把搶了過去,一邊兒自己擦臉一邊兒還罵:“你哥都讓人欺負成啥了,你就在一邊看熱鬧?還有沒有一點兒兄弟情分”
倒是張鬆節嘆了口氣,扔掉手裡的菸屁股,從腰裡拔出旱菸鍋子,裝上菸絲,垂着頭抽起了悶煙,兒子的話他自然聽得明白,如今只能怪張恪兩口子瞎了眼,這等事兒哪怕拿到法庭上去打官司,也是說不過人家的,而且張楓也沒說錯,即使拿回來怕也不值幾個大錢了。
張楓接道:“你去醫院,問過大哥他們的意見咯?”
張鬆節聞言,臉色愈發的沉鬱了,在醫院裡,他們還見到了親家,也就是王慧的父母,從他們那裡看得出來,都是不希望王慧繼續鬧下去,否則的話,三個兒子的家庭都得分崩離析,老大兒子已經離過一次婚了,要是再破裂,王家就真的家不成家了。
張鬆節與孔令珊正是因爲看不慣親家的那副嘴臉和張恪模棱兩可的態度,所以才轉身就走,並未在醫院多呆,反而跑回來生悶氣,越想就越對張恪失望,同樣對王家也生出幾分厭惡來,張恪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只有從家裡往出要錢的時候,從來不曾往回拿錢,但卻給王家起了五間三層的新房,幾個兒子娶媳婦也都是王慧出的錢,張鬆節心裡自然很不爽了。
張楓道:“大哥大嫂寧肯自己住院都不願意去追究了,你們二老又何必呢,算了吧?”
孔令珊已經擦乾淨了眼淚,愁眉苦臉的琢磨了一會兒才道:“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張楓道:“人家自己都不愁,咱們操那閒心有用嗎?大不了回家種地,活人還能教尿給憋死了不成,羅村這多人,沒做生意的一大堆,難道還都不活了。”
張鬆節道:“分家後,你大哥聽你嫂子的主意,說是爲了方便張元在縣裡讀書,一家三口花了兩萬塊錢,買了商品糧戶口,村裡已經沒有他們的地了,哪有地給他們種?便是想回來蓋房都不行了,村裡也不可能批莊基地給他們。”
張楓目光在父母身上打量了片晌才道:“爸,那你是個什麼意思?”
張鬆節悶頭吸菸,也不說話,孔令珊則沉沉的嘆了口氣,轉身進內間去了。
父子兩人面對面悶坐了將近半個小時,張鬆節始終都不吭聲,張楓的臉色卻是越來越沉,若是沒有夢境中的經歷,他斷不會對張恪夫婦的事情不聞不問,現在想要讓他出手去幫張恪夫婦,他是絕對不會那麼做的,但父母有要求的話,他卻沒法子拒絕。
滴滴滴,尋呼機突然響了起來,張楓掏出來一看,隨即對沉默不語的父親道:“爸,我還有事兒,先走了,”從椅子上站起來,又對裡間道:“媽,縣裡有事兒,我要走了,明天要開車去給虎子娶媳婦兒,所以晚上就不回來了。”
孔令珊還穿着圍裙,從裡面探出頭來道:“飯都做好了,吃完飯再走吧。”
張楓搖搖頭,道:“來不及了,縣裡有急事兒。”
望着張楓離開的背影,孔令珊從內室出來,看着丈夫,良久才道:“算了,畢竟是親兄弟,他不會不管恪兒的,再說了,恪兒被人欺負成那樣,作爲縣委領導,面子上也過不去吧?”
張鬆節沉沉的嘆息了一聲,在椅子腿上磕了磕旱菸鍋子,道:“張楓能幫張菁,就更應該幫他大哥,方嵐一個外人都跟着他沾光了,自家的親兄弟他能不管?不會的”
孔令珊卻仍舊一臉的擔憂,沉吟道:“張菁的事兒你聽誰說的?還有,方嵐又哪裡是什麼外人了?那是咱們家女婿”頓了頓方纔又續道:“方家本來就有錢,方嵐能做那麼大的事兒也正常,你可別亂說話,傷了親戚情分”
張鬆節冷笑道:“方家有錢?還給方嵐拿去開採石場?哼,那爲什麼原來不拿出來?張菁一家過的啥日子你別說不知道啊,怎麼張楓一當官,方家就全變樣了?”
孔令珊道:“兒子手裡有幾個錢你還不明白?胡思亂想也不帶這樣的,要說張楓跟他姐親,平時送點吃喝家用的我還信,可要說使那麼多的錢,我不信”
張鬆節也知道自己的理由太過勉強,只是大兒子的事情讓沒辦法平靜下來,既爲兒子兩口的自私刻薄傷心也爲他們今後的生計擔憂,其實,之前老兩口已經提大兒子想了不少的出路,但最終都他繞不過張楓這一關。
張楓還沒有結婚,未婚妻還莫名其妙的吹了,所以老兩口在家庭這事兒上實在是張不開口,原本商量好了,等張楓回來,由張鬆節跟張楓深入的談談,畢竟張楓的情況要稍微好一些,此時幫幫老大也在情理之中,至於如何幫,再商量。
倆人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把藥鋪子分給張恪得了,不過這個話在心裡憋了半天,張鬆節也沒能說出口,當初分家的協議還在,而且當時還有楊曉蘭,如今反悔的話,擱哪兒也說不過去,最讓人憋屈的,還是老大自己的家財全便宜給了王家,他們自個兒卻回來禍害自家。
張楓出來後鑽進車裡,臉色就有些不渝,沉聲對周勇道:“去大十字”
方纔的傳呼是秘書李觀魚打來的,留言給他,大十字的商城頂樓有人要往下跳,縣裡的幾個領導都過去了,這會兒正緊張着呢,明天就是元旦了,要是今天出了這事兒,周安縣想不出名都難,而且縣領導能過去,說明跳樓的原因肯定不簡單。
車子上了路,風馳電掣一般駛向縣城,張楓的心裡卻像亂麻一樣,滿腦子都是父母憂愁的面容,他不是傻子,豈能猜不透兩位老人的心思?正因爲有了後世的記憶,張楓的思維難免也會受影響,他心裡一直在琢磨着一件事情。
假若在老大的問題上,他始終都無動於衷的話,與夢境記憶中的老大又有何異?
是,你可以說老大兩口子之所以有今天,那是咎由自取,那反過來說,夢境記憶中,他入獄的事情在老大兩口子看來,又何嘗不是咎由自取?所以,在親情面前,是不能完全說理的,親人就是親人,老大兩口子遭遇的這些噁心事兒,他心裡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
否則的話,他也不會讓方曉出面去整郝春喜的恆源商貿了,說到底,還是對老大無端被人查封的事情胸懷不忿,潛意識裡面就是想把這口惡氣撒一撒,至於最終會弄成那麼大的局面,雖然很出乎他的預料,卻也暗自爽了一把,終於把憋在胸口的惡氣給出了。
但張恪夫婦栽在王家三兄弟手中,卻是讓他有些莫可奈何,做得過分了,肯定會傷了親戚情分,而且王慧未必會領情,說不定還會因此嫉恨他一輩子都可能,在親情面前,原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好講,真的要對付那三兄弟,也得王慧自己動手,別人做了,反而得罪王慧。
張楓擁有後世成熟的靈魂,此事卻也看得分明,所以纔會毫不猶豫的拒絕父親的要求。
但針對父母想要幫助解決張恪困境的情況,張楓儘管心裡非常不痛快,但也不可能真的做到無動於衷,那樣的話,自己其實也就與前世的王慧沒多大區別了,最起碼在事情的結果上來看,性質完全一樣。
他不知道父親是如何打算的,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真的去攔阻,而且還得儘可能的去配合,哪怕是要重新分家,也還是一樣的,其實,除了重新分家,他想不出來父親還能有什麼其他辦法,讓他利用手中權力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幹的,不是他多麼崇高,而是不值得。
偶爾張楓甚至會想,假如當初把製藥廠也交給父母去經營的話,會不會也被拿來分給老大也未可知,他心裡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暗自嘆息了一聲,這事兒能做的,就只能看父母親的態度了,他真的不好隨意做出什麼樣的表態。
桑塔納在十幾分鍾後便停在了大十字的附近,此時已經是半下午了,冬季的夜晚總是來得早一些,小夜市的一攤點已經把傢伙什拉到了大街上,張楓就看到了二舅的三輪車遠遠的停在路邊,小表妹愛愛斜揹着挎包,站在馬路牙子上朝大十字方向張望。
出事兒的地點就在二舅的燒烤攤跟前,大十字東南角已經圍滿了人羣,遠處警燈閃爍,幾條街口都已經被交警封住了,張楓的桑塔納在距離大十字還有幾百米的地方就停下來了,街上的人實在太多,車子也沒法繼續前行,只能靠邊先停。
從車上下來,張楓與周勇步行了幾百米,到了大十字附近,遠遠看到縣委書記徐元和縣長譚靖涵都在,張楓遲疑了一下便走了過去,到了跟前才問:“怎麼回事兒?”
徐元和譚靖涵都陰沉了一張臉,望着六層商場的樓頂,張楓方纔就已經注意到了上面牆裙上站着的人影,不過在這個位置看的更清楚了,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迎風站在樓頂的水泥圍欄上面,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