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上過三班倒的人,你問他夜班什麼時候最困,幾乎會無一例外地告訴你,凌晨三四點,而不是零點。對於如今夜生活豐富的城市而言,零點已不是臨界,零點的時候上街,你依然可以看見霓虹燈熱情地招引着夜遊的浪子。只有凌晨三四點的時候,纔是真正的寂靜,保安在崗亭裡打瞌睡,早起的清潔工還沒有上班,城市一片寂靜。
即便是產房,這個時段也要比其他時候閒得多,大樓裡只偶爾傳出幾聲新生嬰兒夜醒的哭鬧,但很快就都歸於平靜。大樓外就更安靜,只有夜風吹着經冬不凋的樹葉,發出懶懶的沙沙聲。
一個黑影佝僂着從寒風中走來,他沒有進去大樓,只是在門口探望一下,隨即便消失在濃密的綠籬裡。夜風中傳來幾聲低微的金屬碰擊聲,如果不注意,壓根兒不會被人聽見。很快就又是萬籟俱寂。
雖然野貓有如此大名鼎鼎的父親,可產房緊張,醫院還是要求順產的人經一夜觀察正常後,第二天就出院。以便騰出房間給下一個產婦。也難怪,即使大冷天的,即使有暖氣,走廊上還是冷。可你看,有幾個產婦卻是挺着大肚子躺在架在走廊上的牀上,一夜環境惡劣,又是人來人往的喧鬧,真不知怎麼熬過來的。野貓無奈,只得出院。阿騎緊張地陪了一個晚上,鐵打的漢子此刻也兩眼血紅。許半夏自告奮勇要求開車。她總歸是睡了幾個小時了的。
婦幼醫院地處鬧市,從這兒到童驍騎的家,有一段衆所周知的交通瓶頸,沒事誰都繞着走,所以許半夏一出去,就右拐去稍遠的環城路繞道。難得的不是週末,路上車不多,車子都速度很快。快要繞上車速飛快的環城路時,恰好綠燈轉紅燈,許半夏毫不猶豫地就踩了剎車。
可是怎麼回事,剎車怎麼不靈?旁邊坐着的童驍騎經驗豐富,立刻扳上手剎,可還是不行,車子照着原來的速度向前衝去。許半夏全身的冷汗一下都冒出來了,額角亮晶晶地閃爍出一滴一滴的晶亮,順着髮絲沿着脖子往下,消失於衣領。她急速操縱方向盤,於千鈞一髮之際,堪堪擦着一輛迎面飛速馳來的集卡而過,耳邊還滿是集卡隆隆的悶響,眼前是集卡揚起的萬丈灰塵。
驚魂未定,又見塵煙中一輛裝滿渣土的翻斗車呼嘯而至。這個城市開車的誰都知道渣土車是路上最橫行霸道的主兒,遇見它也別管紅綠燈,遠遠避開纔是唯一安全之策。而此刻,許半夏再打方向盤,車子也不可能在最短時間內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手忙腳亂之際,眼看着翻斗車頭呼嘯接近,面目猙獰。
除非此刻翻斗車緊急剎車,還可以把災難降到最低,可是自己的車上現在有最軟弱的纔剛出生一天不到的嬰兒,還有一個疲憊的產婦,剎了車的翻斗車即使輕輕撞一下,都可輕易要了他們的性命。何況翻斗車根本沒有剎車的意思,依然全速撞來。塵囂中,許半夏忽然看見,那個司機的臉是那麼熟悉,他兩眼圓瞪,嘴角獰笑,睥睨地俯視着這一車上的老老小小。車裡面有他深仇大恨的兩個人,這兩個人曾經聯手剝奪了他作爲男人一生的快樂,如今是他討還這一切的時候了。
太監!許半夏看見是太監的時候,便知道了天命。再避,翻斗車還是會追着撞上來,如此機會,太監怎能放過。許半夏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四個字清清楚楚於空白間浮現,“不得往生”!四個字隨着翻斗車頭一齊撞來,滾滾悶雷似的聲響中,夾雜着野貓的尖叫和嬰兒的啼哭。許半夏閉上眼睛,滿心絕望……
可是爲什麼沒有痛楚?許半夏拼力睜開眼睛,入目卻是不很熟悉的環境:天花板、頂燈、柔軟的牀。原來是黃粱一夢。渾身已經汗透,涼涼地難受。看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多。許半夏心跳如鼓,坐起來恍然,修姐的失蹤勾起高躍進的擔憂,而她心中最擔心的還是太監的報復。太監最終只是被逐出本市,但是他想偷偷潛回也不是不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樓下看到的是不是太監的鬼影。
回去辦公室,路經會議室,從小窗見分管工業的副鎮長坐在裡面,曹櫻陪着他說話,許半夏當沒看見,從關閉的會議室門前經過,直取自己的辦公室。進門就拿起電話給童驍騎撥打:“阿騎,叫幾個兄弟幫忙,我擔心太監。”
童驍騎奇道:“怎麼忽然想起太監?他早離開了。你別擔心,野貓爸叫來一個保鏢。”
許半夏不知如何解釋,又不能說得太嚴重怕童驍騎忙上加亂,這才真正體會高躍進聽說修姨失蹤不敢說給阿騎聽,只能找上她許半夏的心情。只能道:“算我瞎操心吧,反正我沒來由地擔心。小心爲是。”
童驍騎理解這是許半夏的關心,但他不是很擔心,產房除了保鏢,還有新僱的月嫂,和川流不息的兩家親戚,人多得潑水難進,即使太監真找上來,也進不了門,何況太監又不知道野貓生孩子。童驍騎沒想到野貓爸過會兒也是來電,一直好像對野貓的安全問題憂心忡忡的樣子,童驍騎奇怪了,這兩人怎麼都這麼婆婆媽媽?他哪知這兩人各懷鬼胎。
許半夏聽得出童驍騎不是太在意的樣子,她也只能如此了,還是去辦公室找工業副鎮長說話吧。人家過來總是有事,無事不登三寶殿。春節臨近,肯定是化緣來了。
進去會議室一看,才知一起來的還有許半夏很認識的村主任老丁和村書記老曹。寒暄過後,副鎮長笑道:“許總,現在規模不一樣了啊,這兒幾乎是一天一變,我們這些老當地的都快要不認識了。”
許半夏聽着笑,道:“鎮長這是放手讓我們自己大幹快上呢,我們哪敢不聽話,呵呵。”
三人互視了一下,最後還是副鎮長道:“老曹,怎麼樣,還是你說說?”
許半夏心生疑惑,什麼事這麼要緊,難道不是來化緣?難道今年春節又要像去年春節那樣諸事不順,甚至最後還得進去住一晚?不過想歸想,臉上卻還是笑呵呵地道:“什麼事這麼爲難的,不妨直說,是不是村裡要修什麼的缺錢用?還是要我買一些焰火春節放着大家熱鬧?”
老曹爲難地看了看副鎮長,見他還是拿眼神叫他說話,只得咳了聲,道:“胖子,我們多年朋友了,你在這裡也都快十年了吧,你是什麼人,我們清楚得很。但是新來的鎮委書記就不知道了,他原來是縣委書記的秘書,剛剛下來鍛鍊,聽說了一些關於你的風言風語,想叫你上去詢問,還是我們鎮長給攔住了,說我們先過來問清楚怎麼回事。我們都是多年朋友,你的爲人我們怎麼會不清楚,你這人最是仗義的。那個……後面有什麼你聽着不爽快的,儘管跟我們生氣,我們自家兄弟,沒什麼的,說完了給我們個答覆,我們也可以向書記交差去,大家都好,你說行不行?不過是走個過場,你也別太當真。”
許半夏更是疑惑,什麼重大事件需要新上任的鎮委書記跟抓典型似的先來抓她?忙笑道:“我們還有什麼說不清的,我還得先謝謝你們幫我先頂着,否則鎮書記要真跟我公事公辦,那味道就差了。你們說吧,別爲難,有什麼說什麼,我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老曹又是猶豫了一下,這才道:“有傳說,說這個灘塗污染是你做的好事,方便你下手便宜買下它。胖子,你別激動,傳說,傳說而已,可是說的人多了,影響總歸不好,你還是想辦法消除一下影響,鎮委書記也是爲你着想。”
許半夏一聽,“哈”的一聲笑出來,道:“我還以爲什麼事情,這事我也有耳聞,不止一個人跟我說起過,沒想到會傳到書記耳朵裡。看把你們爲難的,沒這種事。事實很容易說清楚,鎮長,正好午飯時間,不如你跟書記約一下,我們一起吃個便飯,我把我最近發家經歷跟他說一下,這事一說就明白的,我帶上今年來的報表,一目瞭然就說明問題。”許半夏滿臉不在乎,可心裡卻是在乎得很,不知道新上任的鎮委書記究竟知道了多少,纔會派出三員大將上門問話。
副鎮長一聽,也鬆了口氣,他與許半夏交好,尤其是在當初賣地給許半夏的時候,很吃了她一些好處,她若有事,他也不會好過。忙拿起電話給鎮委書記。因他出面邀請,那邊很快就同意,二十分鐘後,鎮委書記與許半夏一行四人匯聚在一個包廂。
鎮委書記看上去文質彬彬,也很客氣,與許半夏握手時候微笑道:“久聞大名了,沒想到你那麼年輕。我們今天不喝酒,隨便吃點,主要是聊天,交個朋友。來,這兒坐。”
許半夏與村主任等客氣了一下,這才坐到鎮委書記左首。坐下就很誠懇地道:“剛剛曹書記跟我說了那個傳言,我想,那麼久遠的事了,我想不起來當時在做什麼,也拿不出不在場證據,還是跟書記說說我這幾年的資金實力。其實很清楚的,書記你一看就會清楚這事是不是我乾的。你瞧,這兒正好有我剛剛請會計師事務所做的歷年資產審計,本來只是爲了跟阿騎分家做公證用的,純是內部機密,不過這下正好拿來做證明了。”邊說,邊拿出包裝精美的一本審計報告給鎮委書記。
鎮委書記哪裡看得懂這種企業的報表了,不過還是拿來仔細翻了翻,然後攤在桌上,道:“這最好,拿事實說話,比什麼都強。”
許半夏笑道:“是啊,書記你看這兒,這是我前年公曆年的資產,也就是有隻船翻了污染海塗那一年的資產。才四百萬多一點。那年是這麼一回事。我原來一直做廢鋼收購,因爲比較髒,被趕來趕去的,最後趕到海塗邊山腳下歇腳。大前年初的時候,國家清理三角債,鋼廠資金一下緊張了,不能再拿錢換廢鋼,所以就強制用成品鋼串廢鋼。我原來一直就只做收購廢鋼到鋼廠換錢的生意,一下給我那麼多成品鋼,我都不知道賣給誰,一下虧了我很多錢。你看這一頁,利潤是負數。”
看着鎮委書記仔細看數據,副鎮長笑道:“那時我還是工辦主任吧,這事我知道,許總每天焦頭爛額的,到我們這兒要我們幫着找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