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抵着她的下頷微笑,把自己的食指跟馮妙的對在一起:“不懷疑,好,這是第一條,朕答應你。還有呢?”
指腹按壓在一起,像在纏綿親吻,拓跋宏把整個手掌都跟她相貼,鄭重許諾。
“也不可以發脾氣,好嚇人的,會嚇壞小孩子。”馮妙低頭,看着自己圓圓的肚子,撐得衣衫上繪着的花,都好像一朵朵盛開了。
“嗯,不發脾氣,”拓跋宏把中指也壓在她的中指上,“你也要答應,心裡想着什麼事,要告訴朕,不要一個人胡思亂想,好不好?”
馮妙輕輕地“嗯”了一聲,把自己的無名指主動貼上去。拓跋宏忽然把手指插進她的指縫間,牢牢扣住她小巧的手:“你說過把朕當丈夫多過當皇帝,那就不要自己擔着什麼事。什麼樣的路,朕都和你一起走。”
遠處石舫上,斷斷續續的歌舞樂宴聲,模糊不清地飄散過來。近處的草叢裡,不知名的昆蟲叫聲,一聲一聲敲打着心田。青石燈座的光亮四周,聚集了無數小小的飛蟲,盤旋着往那火光上撲去,即使轉眼就粉身碎骨,也不會停頓分毫。
拓跋宏攬着馮妙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自言自語似的說:“朕登基快有二十年,只有今天最滿足、最高興。”他支起右腿,把馮妙輕輕一拉,讓她踩着自己的膝蓋,穩穩地走下地來。
他眨着眼睛說:“我們悄悄回崇光宮去,不管他們了。”
馮妙點頭:“別叫人來了,我想就這樣……跟你一起走。”她聲音很小,拓跋宏略低下頭,湊到她脣邊去聽,才聽得清楚。他慢慢展開嘴角,說了聲“好”,接着抑制不住地笑意漸濃。
夜風拂動樹梢,吹來幽幽的花草芳香,和着溼潤的泥土氣息,一起涌入鼻端。他們一前一後慢慢地走,只偶爾說一兩句話。至少這一刻,他們可以想象這偌大深宮中沒有旁人,只有年輕的夫妻和即將出生的孩子,遠山、近湖、稻田、蛙鳴……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哪裡。馮妙漸漸覺得腳步沉重,每一步都邁得十分艱難,落腳時卻又好像踩在軟綿綿的錦被上。夜裡的風變得寒涼,吹得她直打冷戰,被拓跋宏牽着的手,也開始使不上力氣。
她覺得很累,可又貪戀這一晚的寧靜,天空那麼高,星子那麼亮,握着她的手那麼寬厚溫暖,每一樣她都捨不得丟棄,怕一睜眼就不見了。
“妙兒,是不是累了?”拓跋宏回身輕捏她的臉,卻驚覺她臉上滾燙得像火炭一樣,聲音忽然繃緊,“妙兒!你不舒服怎麼不說話?”
他把馮妙攔腰抱起,心急火燎地尋找回崇光宮的路。馮妙勾住他的脖子,手卻因爲無力而直往下滑,口中呢喃着說:“好睏,想睡覺……不想現在就睡……要一直走下去……一直走……”
恍惚間,她似乎聽見拓跋宏焦灼的聲音,一直在頭頂上響着:“妙兒……妙兒……”
長年在崇光宮外院輪守的侍御師,聽到傳召匆匆趕進內殿,便看見皇帝正拿着沾溼的絨巾,給牀榻上的人擦臉。兩名侍御師小心地診脈、斟酌方子,商量了許久,還是向拓跋宏稟報:“娘娘身子積弱,吹了冷風,這才引發高熱。要是用退熱快些的方子,恐怕對腹中胎兒不好,要是用溫和些的方子,今晚就要一直有人守着,免得高熱損傷了腦子……”
拓跋宏還沒說話,手背忽然被一隻發熱的小手蓋住。馮妙燒得面頰通紅,嘴脣乾裂,只說得出微弱的兩個字:“不要……”
“用溫和的方子,不準傷了胎兒。”拓跋宏知道她的意思,反握住她的手,“妙兒,等會兒喝了藥再睡,朕今晚陪你,難受就說出來。”
馮妙在寬大的牀榻上縮成小小的一團,腦中昏昏沉沉,微苦的藥汁一口口灌進去,身上又壓了兩層厚厚的被子。拓跋宏不停地用帕子給她擦臉,聽見她神志不清間模模糊糊地說:“忍冬……忍冬,我難受……”
在宮裡一直陪着她的人,也只有一個忍冬而已。拓跋宏撥開她被汗水濡溼的額發,在她滾燙的額上輕吻,叫如意去華音殿,宣忍冬過來伺候。
也許是心神忽然鬆懈下來,這場病來勢洶洶,像是要把這幾年積累的疲累都發散出來。馮妙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才終於醒過來。高燒總算退下去,可頭依然疼,身上綿軟沒有力氣。
她睜眼時,正看到忍冬在牀邊,眼神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她有一瞬間的錯覺,認爲昨晚的一切都是她在病中做的一場美夢,醒來就煙消雲散了。剛一轉頭,她便看見牀帳上垂下的一串纓絡,在輕輕晃動,枕邊有細微的風一下下傳來。拓跋宏在她另一側,一手翻着奏摺文書,另一手搖動着一柄女子用的紈扇。
心神忽地歸位,馮妙摸到他衣衫一角,貼在自己臉上。金線繡紋微硬的觸感,才終於讓她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
拓跋宏整夜未睡,從明堂議事回來,怕帳中氣悶誘發她的喘症,連衣裳都還沒換,就急急地給她打扇。
侍御師不敢用藥性猛烈的方子,只能一點點調養。馮妙在崇光宮養病,又成了受言官攻訐的一件事,說她妖讒媚主。到她剛剛能起身時,太皇太后就派了崔姑姑到崇光宮來看望她。
崔姑姑剛好挑了拓跋宏去明堂議事的時間,替太皇太后問了侍御師幾句話,便拿出一件小孩子用的襁褓,說是太皇太后賞賜給馮妙的。
那襁褓用料精細,面上繡了整幅的蛟龍騰雲圖案。龍的雙目用了整顆的上好東珠,因怕珍珠的滾圓質地容易硌傷了小孩子,特意把東珠磨成了粉末,和在桃膠裡凝在上面。龍身上的鱗片,是用赤金一片片做了,再連綴上去的。
馮妙看了一眼便覺得不妥,倚着榻上的軟墊說:“龍紋是太子才能使用的儀制,這襁褓嬪妾萬萬不敢收。”
“太皇太后叮囑過,叫娘娘先收着,小孩子的東西總要提前預備下才好,用不用得上,總要到時候才知道。”崔姑姑硬把襁褓壓在她身側,幾乎一字不差地轉述着太皇太后的華,“太皇太后說,這襁褓是好東西,要是用得妥當,能護得小孩子無病無災、健康長命呢。”
馮妙聽她說得奇怪,等她走了,纔拿過襁褓仔仔細細地看。襁褓上的水紋,沒有用藍色的絲線,而是用了綠色的粗絨線繡成,拿在手裡細看,不像水波,倒更像草藥纏住了龍身。
六月裡的天氣,已經開始變得炎熱,馮妙卻無端覺出一身寒意。太皇太后給她的那些草藥,還藏在華音殿裡。做這樣精緻的襁褓很花功夫,看來太皇太后從那時起,就已經想好了如何拿捏她的軟肋。那時候,太皇太后就知道她有孕了,能保腹中孩子平安的,不是襁褓,而是送這襁褓的人。
既然當初都沒選擇按太皇太后的意思去做,此時此刻,她又怎麼可能答應?馮妙叫忍冬把襁褓送回華音殿收好,一句話也沒多說。
拓跋宏返回崇光宮時,見她臉色有些不大好,隨手摸了一下她的側臉,見她並沒反覆高燒,才放下心來,斜身半躺在榻邊,陪着她吃了晚膳。
馮妙擔心着如何向太皇太后交待,那種焦慮的情緒,不自覺地就表現出來。拓跋宏勾着她披散的髮絲說道:“這個旬日朕剛好打算去知學裡,見見那些世家子弟,順便考校一下宗室子弟的學問。你一直病着,身子又重,朕讓劉全安排一下,那天叫北平郡公來陪你說說話。”
知道他有意要自己高興些,馮妙心裡便像有一道清涼的甘泉流過一樣,暑熱全消。她帶着些鼻音說:“皇上這麼一說,聽着還真是不習慣,剛纔想了好半天,北平郡公是家裡哪位長輩,可千萬別失了禮數。”
拓跋宏被她逗得大笑,手指颳着她的鼻子說:“就你最促狹,分明是嫌朕的稱呼顯得生疏了。”他挨近一點,嘴脣正湊在她耳邊:“叫夙弟來陪你,你的夙弟也是朕的夙弟,這樣好不好?”
馮妙被他呵得發癢,直向他懷中躲:“夙弟平白封了郡公,我只怕別人心裡不服。”
在後宮走動得熟了,馮夙倒也不大膽怯,旬日這天,照舊先去奉儀殿給太皇太后問了安,然後才往崇光宮來。
拓跋宏特意留下劉全在外殿照應,一見了馮夙的面,他就客客氣氣地說:“皇上叮囑了,郡公陪着娘娘解悶就好,可千萬別說多了話累着娘娘。也別磕碰了娘娘的肚子,現在正是金貴的時候。窗子要開着,免得娘娘氣悶,可窗上的茜紗不能取下來,免得外頭的灰飄進來,引得娘娘咳嗽……”
馮夙一一聽完了,應了一句:“姐夫叮囑了這麼多,怎麼不親自陪着姐姐?”
劉全從沒見過這樣的人,皇上早先說了一句“朕該算是你的姐夫”,他就真的叫起來了,慌得差點上去捂他的嘴:“小祖宗,可不能亂叫,那是家禮的輩分。眼下在宮裡,就是昌黎王爺親自來了,也得三跪九叩地稱呼一聲‘皇上’。”
馮妙還睡着沒起身,馮夙便去照看小爐上的藥。忍冬也是第一次見他,看他眉目清秀像女孩兒一樣,含着笑問安:“小郎君好。”
馮夙在小凳上坐下,順手一摸,忽然發現隨身帶着的香囊拿錯了。早上向太皇太后問安時,恰好陳留公主也在。因崔姑姑說起天氣熱了,在香囊裡放些冰腦香,能提神醒腦,他們就一起解下了香囊,讓崔姑姑去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