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抵擋入夜的海風,沃爾夫的大帳篷內外蒙了兩層牛皮,用粗木樁釘住。原本每個樁腳前都站着一個衛兵。大火一起,許多人不自覺地擠到高處看火勢,防衛線無可避免地出現了一絲紕漏。
衛兵皮埃爾很煩悶地站在大帳篷外的警衛線附近。他的哨位正好在帳篷背面,根本看不見火情。說老實話,他很擔心在器械營做手工的老婆。如果不是上頭有令,他恨不得現在就跑回去看看情況。周圍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他覺得吵死了。
老實說,他現在有點後悔被調到獨眼的近衛隊裡面。衛隊長巴比克羅夫特是個羅嗦的傢伙,動不動就吹噓他在南方打仗的經歷。這個半老的傢伙,總是不放心他幹任何事。
“看好這個柵欄,對,就是這面旗子旁邊的。你就站在這,誰也不準過。懂了嘛?”
叫一條狗來幹這活沒準更合適,它還可以順便在旗杆下撒泡尿,自己娛樂娛樂。衛兵皮埃爾無聊又焦躁地原地踱步,尖着耳朵聽火場那邊的動靜。衛隊長巴比克羅夫特老是說有人會來刺殺獨眼。按照那傢伙幹下的惡事,皮埃爾對這點倒並不十分懷疑。不過真的有人能幹掉那個地獄裡爬起來的野牛嗎?親眼見過那傢伙赤手撕裂活人之後,皮埃爾覺得就算把獨眼扔到一個百人隊裡面,最後站着的也一定是這瘋子。
在合理的,或者說衛隊長巴比克羅夫特可以容忍的距離之內,皮埃爾適當移動了自己的哨位。這樣他至少能望見一點點火了。許多人拎着水桶從他身邊跑過,其中還有個樣子看起來很嫩的少年。
這個灰頭髮的小傢伙,穿着沒準是他爸爸的皮甲,吭哧吭哧地拎着一桶水。那個大桶對他而言明顯太重了。皮埃爾有些憐憫地望着這個被壓得東倒西歪的小孩,想起當年在故鄉海灘上,看見過一隻拖了個巨型螺殼的小寄居蟹。
小寄居蟹歪歪扭扭地爬着,走偏了道,直奔皮埃爾撞過來。等皮埃爾想起該喝住他的時候,兩個人已經結結實實地撞到一起,中間夾着一隻水桶。冰冷的水把皮埃爾兜頭澆了個透。他現在全身溼答答的,衣服沾了水,顏色變得很深。
皮埃爾被少年和桶壓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他惱火地推少年的肩膀,罵道:“混蛋!你這——”
前心傳來一陣冰冷和撕裂的刺痛。皮埃爾覺得喉嚨裡突然涌出許多液體,堵得他說不出話。他緊抓着少年的胳膊,嘶啞地吐出幾個血泡。他感覺世界正在飛快地暗下去,周圍的嘈雜聲越來越遠。
“對不起!你沒事吧?我扶你回去換衣服。”
大聲地掩蓋了面前這個衛兵瀕死前吐出的音節之後,菲爾隱蔽地把匕首抽回來,順手在死者的衣服上擦了擦。他扶起皮埃爾的屍體朝大帳篷走去。大片血漬在死者胸前洇開,但混在被水溼透的粗布上根本看不出來。
獨眼沃爾夫就在帳篷裡,雖然隔着牛皮幕看不見,但絕不會認錯那屠夫的氣息。菲爾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這個惡棍在甜水鎮中央的小廣場,把潔西雅的爺爺架起來用火烤;那一天,潔西雅流着眼淚,緊抓着自己的手。她臉色青紫,幹張嘴卻不能吸氣。自己抱着潔西雅,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她闔上眼,身子一點點冷下去。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公理,獨眼屠夫這種兩腳獸,有什麼資格生存?
拐進內外帳之間隔出來的通道後,菲爾把衛兵的屍體扔在角落,用雜物蓋住。他找了根柱子,用匕首輕輕一戳,藉着一點勾連,輕鬆爬上了帳篷頂。大帳由中央一根大木柱頂起,四周木樁釘住。菲爾沿着繃緊牛皮的粗繩慢慢爬向中央。他手腳很輕,一點聲音都沒有。
爬到中央木柱邊上,菲爾把帳篷割開一個小口,窺視裡面的狀況。大帳裡物什擺得很亂。中央的長木桌上扔着沒啃完的骨頭,殘酒,以及一張很舊的地圖。獨眼沃爾夫和瘸子彼得兩人坐在桌子邊,正藉着燈火研究那張地圖。
一個衛兵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大聲喊:“着火——”
一塊肉骨頭砸在他臉上,活生生砸斷了他後半句話。獨眼沃爾夫暴躁地大吼:“又來了!着火就救,羅嗦個屁?”
衛兵捂着臉,哼哼着說:“是器械營……”
“器械營?”
這幾個字一出,瘸子彼得和獨眼沃爾夫同時跳起來。兩人對看一眼,獨眼沃爾夫抓起靠在桌子旁邊的斧頭就要衝出去。“等等,”瘸子彼得在他背後說:“把這個溶在水裡,讓救火的人都喝點。”他拿出一個小口水晶瓶,裡面盛滿了黑色油狀液體。
瓶口塞得很緊,但即使如此,仍然揮發出一股讓人血流加速的腥味。這是鴉膽油,強烈的刺激藥劑。普通人只要服一點就會力大無窮,喪失痛覺。這玩藝之所以沒有流行起來,是因爲後遺症太過嚴重。就算僥倖在瘋狂的戰鬥中活下來,人也會變成白癡。
獨眼沃爾夫驚疑地瞧了瘸子彼得一眼,擺手讓營帳門口的衛兵出去。他壓低聲音對瘸子彼得說:“這個油……真讓那些人喝?”
瘸子彼得低頭又開始研究地圖,根本沒怎麼理會獨眼沃爾夫。對於這個問題,他只是淡淡地說:“現在我缺投石車、弩炮、攻城槌,唯獨不缺人……明白了麼?”獨眼沃爾夫攤攤手,把桌上小瓶拿起來剛要走,瘸子彼得又擡頭了:“沃爾夫,你的擔心也有些道理……這樣吧,你儘量挑些老弱的傢伙喝,特別是那些農民。”
沃爾夫走到門口,回頭看着繼續埋頭研究地圖的彼得,有點猶豫地說:“彼得大師,那半張地圖……”
“噢,好,這就給你,”彼得把拼在一起的地圖分開,上面一半隨手遞給沃爾夫,“我們說好的,半張隨時跟着你。”
“謝謝,謝謝,”沃爾夫彎着巨大的身軀,狗熊作揖一樣不住地點頭,“感謝信任。”
等沃爾夫離開之後,彼得把留下的一半地圖變戲法一樣揭開,竟然又是一張完整的地圖。“傻瓜,”他冷笑着,“我怎麼會跟你這種沒腦子的傢伙分享秘密?”
瘸子彼得把地圖塞回衣袋,開始收拾桌上一些製圖和定位的小器具。看樣子,他打算回自己的帳篷去好好研究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不知爲什麼突然擡頭盯住菲爾藏身的帳頂,驚了上頭窺視的少年一個冷戰。
“最近蒼蠅有點多……”瘸子彼得自言自語地說着,回頭一掀帳門,腳步聲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