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安進城之後,沿着橫穿市中心的大運河走了一段。還沒到聖馬可廣場之前,她從廣場鐘樓旁邊拐進了一條老街。這條街不算寬,只能勉強容下兩輛馬車對穿。交錯拼接得十分密實的石板路中間高兩邊低,下雨的時候,水可以順暢地流到兩旁的排水溝裡。水溝巧妙地被行人步道的街沿遮擋着。整塊青石鋪成的步道上,三三兩兩走着閒散的人。
一個銀髮的老吟遊詩人站在步道上彈曼陀鈴,腳邊放着開口的琴囊。有人往琴囊裡扔幾個銅幣,他便微笑着點頭行禮。徐如流水的琴音慢慢淌過街面,整條街道瀰漫着一種古舊的淡黃。
街道兩旁一間接一間開着小店,其中絕大部分是酒館。店面裝飾不一,但外牆的方磚上隔三岔五總有一塊燒着相似的花紋。如果你懂得拉丁語,你會發現那些花紋其實是這麼一行字:歡迎來到費爾芒特街,這裡是水手的天堂。
費爾芒特街西高東低,沿着石板路一直往下,路的終點就是長灘碼頭。成羣的海鷗蹲在岸邊期待施捨。碼頭閒遊的人們從漁夫手裡買來一小包一小包裝好的沙丁魚,一條條拈着扔給它們逗着玩。遠處湛藍的海面上掛着幾面白帆,悠閒的味道親切而令人懷念。
瑪麗安似乎對這條街很熟悉。那些老房子上不起眼的小雕塑總能吸引她的眼光。她就這麼漫無目的地瀏覽着街景,臉上流露出緬懷過去的微笑。
費爾芒特街與某個不知名小巷的交叉路口,有一間很不起眼的小酒館。酒館招牌上畫着金色的船錨和魚。多年風吹雨打的結果,招牌已經半舊了。掉漆的褐色木門上淡淡蒙了一層灰,牆磚也有些脫落。二樓朝東的小木窗半開着。一個大約二十七八,面容清瘦的女子憂鬱地靠在窗邊。她的眼瞳是深青色。不知道爲什麼,眼神看上去非常呆滯,沒有一點光澤。
當瑪麗安看到窗邊這個女子之後。她先是張大了嘴巴,然後認真地仰着頭看了又看。在窗下徘徊了幾圈之後,她終於試探着問道:“莎拉?請問……你是莎拉嗎?”
“嗯?”樓上的女子迷惑地朝聲音的方向轉過臉,“我是莎拉。請問您是……?”
“莎拉!嘿,我是荷莉。你記不得我的臉了嗎?我是荷莉啊!”
“荷莉!真的……真的是你?”
樓上的女子、莎拉吃驚地睜大了眼。可惜她的眸子還是毫無神采。激動的神色在她臉上一閃又黯然褪去。她苦澀地衝樓下笑着說:“快進來吧,到樓上來。親愛的荷莉,我真的不敢相信還能見到你。”
目送瑪麗安、或者荷莉走進這家小酒館之後,隱沒在人羣中的某個商會小頭目低聲吩咐跟在身旁的同伴:“回去稟報麥爾斯先生,搶走那件東西的女人,似乎認識金錨酒館的莎拉。”他無聲地冷笑着,“也許有一天,那個瞎眼女人能派上用場。”
小頭目靜靜地等在街角。沒過多久,一個紅鬍子中年壯漢哐啷一聲推開門,很狼狽地從酒館裡逃出來。荷莉氣沖沖地對着他的屁股大喊:“滾出去,麥德,你這欺負莎拉的爛人!”莎拉膽怯地躲在荷莉背後,牽着她的袖子。
轟走麥德之後,荷莉挽着莎拉往碼頭走去。小頭目跟在她們身後,聽見兩個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對不起,麥德他……沒有傷到你吧?”
“放心啦,”荷莉笑着親了一下莎拉的臉頰,“謝謝你莎拉,總是那麼關心我。從小被人欺負的時候,每次都是你來安慰我……對了,你幹嗎嫁個這麼粗暴的人?要不要我把他趕走?”
莎拉嘆了一口氣:“其實也不能怪麥德……我們好不容易攢錢買了一艘舊飛行船準備跑生意。他自己做了船長,本來挺開心的,誰知道跑一趟塞浦路斯會遇上暴風呢?我們的貨沒了,還欠了商會不少錢,唉……他也是心裡發愁纔會這樣。”
“需要多少錢?”荷莉翻出一個小巧的羊皮錢袋塞到莎拉手心,裡面沉甸甸的全是金幣。
“這怎麼行,”莎拉惶恐地把錢袋推回去,“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真的。”
“不要緊,拿着吧。”荷莉用力把錢袋摁進莎拉手裡,“你不收我可真的生氣啦。”
兩行淚水從莎拉的深青色眼眸裡流下來。荷莉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張手巾給她擦。雖然流着淚,莎拉臉上全是幸福的微笑。
“對不起,我太高興了。親愛的荷莉……”
碼頭離酒館並不遠,她們沒走多久就已經到了海邊。荷莉跑去買了一袋沙丁魚,頓時許多海鷗都撲到她腳下來。這些吃慣了白食的鳥轉悠着,衝她們滿懷希望地嘎嘎叫。古舊的碼頭上,陽光曬出挽在一起的兩個身影。海水一波一波撫着長堤。潮聲雜在海鷗的鳴叫裡,顯得充滿了活氣。
她們走了一陣,在岸邊一條長椅上坐下來。莎拉呆呆地望着海風吹來的方向。她很瘦弱,臉色蒼白,因而顯得眼睛特別大。可惜那雙深青色的眼瞳一片呆滯,絲毫沒有轉動的跡象。
“自從眼睛看不見了,我就只能坐在窗邊吹吹海風……”莎拉轉過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就象你現在看到的,我成了個廢人。酒館的生意也不行了。麥德根本不會招呼客人,唉。”
“噢,莎拉,讓我給你看看。”
荷莉熟練地翻開莎拉的眼皮仔細看了看。看完之後她略微沉思了一刻,又檢查了莎拉的胸口,脖子和耳根。
“荷莉,親愛的。我以前從不知道你還是個大夫。”
“噢,我算不上什麼大夫。不過是碰巧學習過一些這方面的知識罷了。”
“是跟你丈夫學的嗎?他可真是一位博學多才的人。”
提到丈夫這個字眼的時候,荷莉的眼神一瞬間飄去了遙遠的彼方。溫柔而哀傷的情思在她眸子裡忽閃了一下又湮滅。很快她又把注意力轉移到莎拉身上。
荷莉撐着下巴,嘴裡自言自語:“嗯,治你的眼睛需要用到迷迭香,馬鞭草和灰絲蘭。迷迭香和馬鞭草倒是容易,可是灰絲蘭……”
灰絲蘭是一種產在埃及沙漠裡的迷幻花。乾製之後的花瓣製成粉就是最高級的***和香料。黑市上一磅精製的灰絲蘭粉最少可以賣到十磅黃金。它是強效的毒品或者說***,但用得恰到好處時,便是效力驚人的解毒劑。
“我們走到哪了?”莎拉忽然問。
荷莉看看四周,前方是長長的棧橋,還有一座白色燈塔。
“噢,已經到了月光燈塔旁邊。”
“燈塔啊……記得嗎,以前我們常在燈塔附近棧橋附近追着玩。” 莎拉輕輕拉着頭髮。末梢的髮絲被海風吹亂,微微飄散開來。她嘴角流露着緬懷過去的微笑,輕聲說:“嗯,我記得你從小就跑得比我快。論月份我還比你大一點點呢,可怎麼也追不上你。”
說到這裡,莎拉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帶着一絲捉弄的表情笑着說:“荷莉,你就是在附近那個棧橋上把帕瑞爾先生撞到海里面去的吧?哎,真羨慕你啊……你說要是我能跑快一點,會不會就成了我撞到那位先生?”
荷莉很難得地臉紅了:“去你的,這麼老的事情,虧你還記得!”
老棧橋穩穩地站在水邊,一如他和她初見的那一日。荷莉忽然變得有些沉默。她拂了一下額前並不存在的髮絲,似乎只是爲了不露痕跡地擦拭一下眼角。
“莎拉,離家好像有點遠了。我們往回走吧,好嗎?”
夜深了,金錨酒館的燈一直亮着,雖然外面掛着打烊的牌子。莎拉安靜地坐在壁爐邊,手指摸索着編織一條圍脖。荷莉端着一小杯酒坐在她身旁,不時往爐子裡扔幾塊柴火。
“麥德要多久纔回來?”荷莉有些無聊地晃着杯子裡的酒。
“這可不一定,”莎拉停下手裡的活計想了想,“他最近在做守夜人,也許等到教堂的鐘敲十二點,就該回來了吧。”
莎拉熟練地擺弄着手裡的毛線,暖暖的棕黃色線團一行行地變成了整齊的花邊。藉着壁爐的火光,荷莉注意到她的手指十分粗糙,指緣磨出了半透明的硬繭。
荷莉心疼地拉起她的手。儘管一直在做活計,莎拉的手還是很冷。她們的手指絞在一起時,荷莉明顯可以感到那種氣血虛弱生出的寒意。這原本是一雙好看的手,掌形均勻、十指纖巧。可惜日復一日洗刷杯盤碗碟的雜事裡,它慢慢地被罐子鍋子的油垢磨壞了泡爛了,變得粗糙而潮紅,掌緣佈滿細小的血口。
“莎拉,”荷莉心疼得直嘆氣,“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
“沒什麼,”莎拉反過來握住荷莉的手,“我不覺得自己可憐,真的。一切都是主的旨意,我不會怨。”
“要不是你遇到這個凶神惡煞的麥德……”
“麥德是個好人,”莎拉搖頭截住荷莉的話,“我們一起努力過。他做水手跑船,我在酒館做招待。我們慢慢存錢置了房子,開了間小酒館,還買了一艘舊的小貨艇。那時候麥德多麼開心啊。我們計劃着,等再存幾年錢就生兩個孩子,最好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可是一場暴風來,飛行船沒有了——但這不是麥德的錯,他已經盡力。”
“可是你看他現在,這個頹廢的樣子——”荷莉想說什麼,看看莎拉又忍住了。莎拉有些羞澀地低聲說,“你知道嗎,麥德以前是個挺帥的水手呢。他年輕的時候總是把鬍子颳得很乾淨,頭髮修得整整齊齊。在那些粗裡粗氣的水手裡面,就像鴨子羣裡的一隻天鵝。我做招待的時候,每次他們的貨艇靠港,酒館的姐妹們總是仔細打扮着想跟他搭話。嗯,可是他只來找我,帶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藝來討好我,唱他們水手的歌給我聽,還邀請我跳舞。我總在想,遲早有一天以前那個麥德會回來的。我願意等他,哪怕是一輩子。”
“噢,親愛的莎拉。”荷莉溫柔地笑了。莎拉的話似乎勾起了她封在心底的回憶,那笑容裡溶着紗一樣淡的哀傷。她愛憐地撫亂莎拉的頭髮,象在凝望鏡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