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泰皇帝和大唐重臣背對太極殿,看不到門扉內那個俏麗的身影。衆多士子低頭看着腳尖,不敢直面天顏,也看不到那個身影。
只有李修,目光從那個身影上閃過,心中暖意升騰,驅逐了雙膝下青石地面上的寒意,說話的聲音也響亮了許多。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這是太宗皇帝說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載舟,水亦覆舟。這句話是先賢大德荀子所說。
兩者想通,只說明一個道理。天下君民之間的關係最終重要。然而,世家大族卻摻雜其中,是國柞延續的最大障礙。”
李修話說一半,眼前衆多朝臣一片譁然。切切私語有之,交頭接耳有之,更多的是一聲聲斥罵。
“妖言惑衆。”
“大逆不道!”
……
李修微笑着面對朝臣得責難,面對有人高呼將他斬首也依舊保持着清淡的笑意。
“亂亂糟糟,成何體統?“弘泰皇帝一聲怒喝,頓時,朝臣們鴉雀無聲,不約而同的看先韋瑾蒼。韋瑾蒼低着頭,如同老僧入定般,不言不語。
“你接着說。”李修的話說出了弘泰皇帝的心聲,奈何這些話作爲皇帝,還需要臣子去幫他維護皇朝的統治,這些話不能從皇帝口中說出。弘泰皇帝打定主意,要從李修口中說出他的心聲。不管後繼如何,權當對朝臣世家的警告也好。
李修乾咳一聲,繼續道:“陛下,天下人皆知。前朝科舉取士之前,讀書人皆出自於世家門閥
。貧寒百姓想要讀書識字難如登天。世家大族掌握着書籍,聰慧賢德之人因爲無書可讀而淪落荒野。
那時,朝堂之上,充斥着世家大族之人,朝廷政令利民舉措說是出自朝廷,實則出自世家門閥之手。凡是有利於世家大族的政令,三五日就能傳遍天下。不利於世家大族的政令,根本不會走出朝堂。
那時,天下百姓心中只知道世家門閥,根本沒有天子陛下的存在。愚民到如此程度,實在是可悲可嘆。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朝廷沒有給天下人一個爲朝廷效力的途徑。沒有給天下百姓一個晉身之階。
科舉取士,打破了世家大族對於書籍和資源的壟斷,給天下人一個希望,纔有了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的期盼。
然而,草民此番經歷春閨,卻發現,今天的春闈選材和前朝的九品中正制大同小異如出一轍。高中的依舊是那些世家大族子弟門生,貧寒士子依舊沒有出頭之日。長此以往,我朝的科舉取士必將淪落成空談。
假以時日,天下士子由失望到絕望。朝堂上再無敢正義直言之人,充斥着世家大族的子弟。陛下,那時您所聽所見都是世家門閥想讓你聽的,想讓你見的。您和戲臺上的傀儡又有什麼區別了呢?”
李修的話讓在場的朝臣面色急變,鐵青着臉死死的盯着李修。懼於弘泰皇帝的皇威,一時間敢怒不敢言。
李修環視過這些或是憤怒,或是輕
蔑的面孔,遲疑了一下,道:“或者現在的科舉取士已經是空談了。陛下,您手中的紙片就是明證。”
“這什麼都證明不了。”弘泰皇帝一揚手,拋開了手中的紙片。
薄薄的紙片好似風中的落葉一般,打着旋飛舞在近暮的清風中。
衆多朝臣面露喜色,韋瑾蒼眉頭皺的更緊,柳夫子似笑非笑的掃視周圍,李修心中卻是一沉。
“陛下,您可聽過‘只有千年的世家,沒有千年的皇族’?”
李修無奈苦澀的話盤旋在每一個人心頭,弘泰皇帝不自覺的又走下一階石階,冷聲道:“朕沒聽過這句話,但朕卻聽出了你在空口白牙的污衊重臣。”
“不是污衊。”李修沉着應對弘泰皇帝的逼問,道:“陛下,今年的春闈,是否有舞弊的存在,很簡單就能證明。
今科春闈進士科共錄取了三十九名。其中三甲二十七名,二甲十二名。這二甲十二名還要參加陛下您親自主持的殿試,早晚要一見天顏。
草民的辦法很簡單,您只要宣這二甲十二名到眼前,親自考試,必然能夠了解這全是世家子弟的十二位金榜題名的天子門生,是有真才實學的賢達人士,還是濫竽充數的哇瓜裂棗。只需您一試便知。”
“荒唐!”禮部尚書郭澱忠終於忍不住了,他是此次春闈的主考官,但凡春闈的有一點舞弊的蛛絲馬跡露出來,首先被治罪的就一定是他。他幾次看向韋瑾蒼,卻不見韋瑾蒼開口,不得以搶在衆人面前出頭。
“朝廷的掄才大典自有規矩,豈是你空口白牙就能推翻的。你置朝廷法度於何地?你就是狼子野心之輩。”
李修展顏一笑,從容道:“郭尚書,草民可以將你的舉動理解成爲惱羞成怒嗎?”
郭澱忠沒有回答李修的問話,而是冷笑一聲,道:“若說世家門閥,你李修出自沈家,鎮國公府就是現今大唐最大的世家門閥。你有何立場在這裡誇誇其談?”
“沒錯。我出身鎮國公府。但你別忘記,鎮國公府的一門榮耀,是用沈家子弟的鮮血換來的。而不是身居朝堂,靠着陰私謀劃從貧寒士子身上盤剝得來的。請問郭尚書,您郭家有現今有多少成年男丁?你再看看沈家如今的男丁的人數!”
郭家嫡系男丁上百人,這是天下皆知的。而鎮國公沈家男丁稀少,這也是人盡皆知的。李修一句話問的郭澱忠啞口無言。
李修卻不打算放過他,冷哼一聲道:“郭尚書,你身爲朝廷重臣,說話之前還請三思爲好。小心沈家祠堂裡供奉的上千位爲大唐戰死沙場的沈家兒郎半夜你找你算賬。”
李修陰森的語氣彷彿在平地裡颳起一陣刺骨的寒風,郭澱忠無來由的打了一個冷戰。
見到郭澱忠不再說話了,李修輕蔑的冷笑過後,又看向弘泰皇帝,沉聲道:“陛下,您只要宣今科會試中第之人陛見,隨意出題考察,春闈中是否有舞弊,將會一眼得知。”
今科進士科中第三十九人,隨便宣一人陛見就能得到真
相。李修的提議很簡單,卻也絕對有效。弘泰皇帝沉默着一言不發,那些參與到科舉舞弊中的朝堂百官提心吊膽的等着弘泰皇帝的決斷。
然而,弘泰皇帝卻在這個時候問出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
“李修,你是說,今科春闈中第之人盡數是因爲裙帶關係?”
李修不知道弘泰皇帝問話的目的,但是事實卻是真真切切的,當下毫不猶豫的點頭道:“回陛下,草民認爲,不僅是進士一科,此次春闈所有科目,中第之人都是朝堂上大臣們安排的。”
“那你哪位同鄉陳承呢?”
弘泰皇帝看似不經意,卻目露精光,將問出一個對李修來說,最爲關鍵的問題。
從太極殿面君陛見開始,李修就刻意的避開關於陳承的問題。他自己知道,一旦將陳承放在臺面,他將無法回答任何問題。
有心包庇陳承。他和陳承之間的關係不是什麼秘密,隨便打聽都能知道詳情。
拋棄陳承。兩人之間十幾年的交情,着實難以割捨。
忽然之間,李修意識到。揭開科舉舞弊這個大蓋子,最好的突破點並不是那份出自定國公沈彥的名單,而是陳承。
陳承手中有關於科舉舞弊的鐵證。那張春闈前就得到的考題是最好的證據。只要輕輕動動嘴皮,將陳承放置在大庭廣衆之下,順藤摸瓜,很容易就井揭開科舉舞弊的大蓋子。
以李修的才智,不是想不到這點,而是他根本不願意去想。所以,他捨近求遠的選擇了一個費力不討好的方式。
當弘泰皇帝金口中吐出陳承這個名字,即便李修心中不願,也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
是出賣朋友得到理想的結果?還是維護朋友,放棄努力?
面對弘泰皇帝的問題,李修避無可避,只要選擇沉默應對。
“朕問你呢。你的同鄉好友陳承的同進士出身,是如何來的?真才實學?還是裙帶關係?”
李修挺直着脊樑,卻低着頭,眼前是弘泰皇帝赭黃色龍袍的衣角。頭頂上的冷哼聲帶着重重的輕蔑,弘泰皇帝帶着威嚴的譏諷聲,自上而下的壓進李修的耳中。
“別以爲朕不瞭解你的心思。看似大義凜然的爲天下讀書人出頭,心中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只有你自己明白。你不是聖人,這天下就沒有真正的聖人。或許有一心爲公的賢良,但這賢良絕對不會是你李修。
既然不是一心爲公,就收起你的嘴臉。倘若你以晚輩向朕提出要求,朕或許會看在你家長輩的面子上,同意你的請求。但是,你句句誅心之言,帶着士子叩金鑾敲御鼓,看似聰明,實則愚蠢至極。
當然,少年人敢於謀劃此番大事,也算得上是有膽識。可是光有膽識還是不夠,成大事着,必需有所取捨。當斷不斷,婦人之仁,乃是謀劃大事的大忌。朕以爲,你的老師應當教過你這點。
現在,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告訴朕,你的同鄉好友陳承的同進士出身,究竟是如何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