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我看他,露出一點羞赧,不住地向後張望,低聲問:“娘娘,嬿好怎麼沒跟來?”
我壓住心口一點絞痛,以平波無瀾的聲音說:“嬿好就快要出宮了,我讓她好好收拾行禮,不必再當差了。”
聞言,他展顏微笑,似乎強壓着雀躍,“嬿好總說娘娘待她好,臣和她都會一輩子感激娘娘的。”
我再說不出口,直扯動了僵硬的脣角浮起一抹虛晃的笑,便逃似的領着宮女走了。
---夜裡我正思索着這件事該怎麼辦,嬿好卻先來找我,擰着柳葉細眉,帶着一點愁苦地問:“姑娘可是與陛下吵架了?”
我心想,這素問和靈徽看着伶俐乖巧,怎麼嘴上連個把門的都沒有,蜻蜓點水似的點了點頭,她卻蘊着淚花,慼慼然問我:“可是因爲嬿好?”
險些咬着舌頭,我驚駭萬分地說:“胡說什麼,我們怎麼可能因爲你吵架?”
嬿好哽咽着說道:“姑娘就別瞞我了,大內官都跟我說了,陛下要把我嫁給淮西郡公的公子鳳誠將軍範栩,娘娘不願意,因此跟陛下起了點口角。”
我將纏着醉紅銀絲繡錦套子的手爐端起來,炭火燒灼的熱氣一點點噴到手心裡,讓我有了些許安心。誇張了音調說:“別聽魏春秋胡說,他知道什麼。”
“姑娘……”嬿好拉扯着我的袖子,目光瑩瑩地說:“奴婢知道姑娘是好心,可若是陛下打定了主意,那定是有他的道理,咱們就聽他的吧。嬿好不願爲了自己讓姑娘爲難,讓帝后失睦。”
我心底好像塌陷了深深的一塊,些許悽惶,些許無依,朦朧地看着嬿好,嘆道:“他再有道理,再顧全大局,也沒有理由去犧牲你啊。你是我的人,並不欠他什麼,你這樣說,可想過周延平?”
一聽到周延平的名字,嬿好如被利弦彈了一下,僵滯了身子神情癡愣地看我。
夜晚更深露重,飛掠進來的風颳着幔帳翩躚,我凝聲說:“嬿好,你只有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才會幸福,我一定會讓你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過了幾日,太極殿仍沒有消息傳出來,我便偷摸地給塞給嬿好一塊令牌,讓她出宮去吳越侯府找沈槐,把事情跟他說清楚,讓沈槐替她安排一切。嬿好猶豫着答應了,可才走了半個時辰就被禁衛押回來,領頭的只跟我說:“陛下有令,嬿好姑娘不能出宮。”
我氣的手哆嗦,好容易才剋制住把自己手裡的香爐扔出去的衝動。
嬿好卻是一日日消瘦下去,她總是憂心忡忡,“姑娘,我們聽陛下的吧,他決定了的事情是沒有人能更改的,這樣下去,我怕會連累了周延平。”
我心下一驚,全然沒有想到這一層。果不其然,沒幾日,太極殿傳來消息,蕭衍將周延平調離出了內宮,至於調去了哪裡,便再也打聽不出來。
看起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嬿好嫁給範栩。
魏春秋帶人擡着十數個緋紅綢錦纏着的妝篋箱子進了昭陽殿,蒼老的麪皮上笑得猶如核桃,湊到我跟前說:“這是陛下爲嬿好姑娘添的嫁妝,鳳誠將軍三日後就要啓程會淮西了,陛下……”
“滾!”我將那十幾個箱子悉數扔了出去。
魏春秋站得穩穩當當,帶了一點公事公辦的凝肅,道:“陛下說了,若是娘娘將這些東西扔出去了便讓司制府再備一份,娘娘仍一份,他們備一份,直到娘娘扔不動了爲止。”
蕭衍,你混蛋!
我要去找蕭衍理論,被嬿好攔腰抱住了。她跪在我腳邊,哭着說:“姑娘,別鬧了,嬿好願意嫁。”
魏春秋捏着手指,笑意連連,“這就對了嘛,鳳誠將軍出身世家,一表人才,嬿好姑娘配他不委屈的。況且陛下已下旨,封嬿好姑娘爲永平郡主,這是多好的事啊。”
嬿好擦了擦臉上的淚,朝魏春秋說:“勞煩大內官替我謝陛下隆恩,嬿好遵旨。”
魏春秋躬身道:“嬿好姑娘,哦不,永平郡主這麼懂事,不枉費娘娘和陛下疼你一場。晚些時候,你隨奴才來太極殿一趟,陛下還有些話要吩咐你。”
我忍無可忍,回身拿起茶盞朝魏春秋扔過去,他靈巧地一避,茶盞擦着他的耳朵飛了出去,落地成渣。
“娘娘,您若是心裡有氣,就扔吧。反正自打那日您從太極殿走了之後,那太極殿裡的物件就算是遭了殃”,他愁眉苦臉地嗟嘆道:“這陛下不定什麼時候拿起手邊東西就砸,奴才一會兒還得去司制局提領一套茶具回來,您這兒若是缺什麼,只管跟奴才說,奴才一齊領了回來。”
我向外一指,素月梨花挽紗翩垂而下,冷聲說:“你給我走。”
魏春秋朝我拂了拂身,扯了嬿好一同走了。
我鬱結了滿腔的怒意,正要回身,只覺心口處好似有一雙極柔軟的手在揉搓着,一陣連心的絞痛襲來,像是心被生生扭成了好幾股,血淋淋的疼。我不由得捂住胸口半彎了身,嚶嚀出聲。素問和靈徽忙上前來扶我,靈徽擔憂地問:“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叫太醫吧。”
“不,不用。”我強支撐着身體道:“沒事,扶我去牀榻上躺一躺就好。”
素問和靈徽扶着我躺下,將幔帳灑下,又添了幾根蠟燭。胸口的痛意一陣陣連着筋骨襲來,迫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我在牀榻輾轉反側,竟是一夜未眠。好容易熬過了漫漫黑夜,感覺胸口的疼痛消減了不少,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找嬿好。
手指觸上幔帳一瞬,幔帳被從外面翩然掀開,嬿好頂着一雙熬紅了眼衝我道:“姑娘,你起了。”
我顧不上別的,忙扯住她的衣袖,追問:“陛下都跟你說什麼了?”
嬿好一滯,低聲道:“嬿好今日就要出宮,這會兒是來向姑娘道別的。”我強忍着淚,抱住她,哽咽道:“不,嬿好,淮西太遠了,你這一去,也許我們一生都再無機會相見。”
她發間一縷清澈的幽香襲來,伴着她恬婉的聲音:“姑娘,不管嬿好在哪裡,心裡都是念着你的。嬿好自幼無父無母,在家中受盡了親戚的冷眼苛待,直到被買進吳越侯府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姑娘待我勝似姐妹,從不責罵我,爲我打算,爲我操心,這些嬿好都放在心上了。或許冥冥之中,天意就是要讓我用這種方式來還姑娘對我的大恩。您不要怪陛下,他心中愛着姑娘,自吳越侯和安陽公主死後,陛下便是這世上最愛姑娘的人,您一定要好好珍惜。”
從我懷中出來,她自袖間摸出一枚同心結,銅錢大小的白玉中間鑿了孔,以紅絲絛穿過孔編出了同心結的樣式,將白玉堪堪嵌在裡面。
“這是姑娘的心愛之物,總讓嬿好收着,這下得還給姑娘了。”
我顫抖着雙手從她手中接過那枚同心結。
嬿好走時正是豔陽最熾熱的時候,緋紅燦烈地掛在冬日浮延綿綿的宮闕之上,灑下來澄淨明澈的光芒。
她穿着鐵鏽紅祥雲浮花的宮裝,在一片錦繡叢中回眸看我,脣角始終掛着恬婉的笑,哪怕淚水已將紅妝濡溼。
我捂住胸口,試圖以掌心抵住疼痛。
站在窗前看着嬿好,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廊寰苑徑的盡頭。
---嬿好走後五日,蕭衍頒旨去驪山行宮召見新羅攝政大公。闔宮上下忙碌如年節,我只覺在這一片繚亂匆忙中筋疲力盡,便日日懶懶地躺在榻上,不再去操心外間的事。
其間沈槐進宮看過我一次,說是意清已平安到了章豫,並且來了信。我將那封家書反反覆覆看了許多遍,他向沈槐輾轉說了許多心裡話,在最後着重了筆墨寫下“望請叔父替我照顧孝鈺”這一句。看到這一句話,不知怎地,我憋了許久落不下來的淚頃刻便噴涌而出,且怎麼也止不住,我抱着家書哭了一晚上,到第二日眼睛腫的桃子似的。
啓程去驪山行宮便在今日,素問和靈徽匆忙地往我眼睛上撲粉,遮了半天雖然將紅腫勉強遮住,但整個人顯得蒼白憔悴,看上去就像冰潭水裡剛撈出來。
我刻意避開蕭衍,擇選了離鑾駕遠一些的車輦,坐了一陣兒,車簾掀開,老宮女扶着太后也上了來。
我迷濛着雙眼忙起身行禮,從老宮女手中將她老人家接過來,太后雙手攏在雪雉毛披帛裡,瞅了一眼我的臉,沒好氣地說:“哀家本來說着不願意跟皇帝坐一輛車,瞧着他那張冷麪就來氣,跟誰欠了他錢似的。”
“陛下勞心朝政,可能是累了。”我低繻了聲音,緩慢勸道。
太后端詳了我一陣兒,道:“那你是勞心什麼?怎麼臉色也這樣差?”
我低了頭:“兒臣這些日子身體不適,夜間總是睡不安穩,所以臉色差了點,並無大礙。”
太后狐疑地盯了我一陣兒,冷哼了一聲,像是覺得我沒跟她說實話。但這一路,我卻覺得她待我不似往常那麼冷淡,周到殷勤了不少,倒好像在故意跟我套近乎似的。按照往常的經驗,這十有八九是沒好事的。果不其然,依稀快到驪山,掀開車簾已能看見那浮延在山巒盡頭的宮闕時,太后才捏了一點恰到好處的愁緒,嘆道:“你就沒察覺,今年年節宮中大宴小宴都不見芳藹嗎?”
我一想,還真是。忙惶愧道:“今年瑣事實在太多,兒臣疏忽了,芳藹妹妹是怎麼了?”
太后嘆道:“她讓人來報,說是自己身子不爽,就不進宮了。可哀家的人探聽到,她和謝道蘊感情不睦,兩人已分房而睡,這孩子從小就孝順,一定怕哀家擔心,才藉口不來的。”
我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芳藹妹妹的事情真是令人憂心,卻不知該怎樣才能幫她?”
太后聞言,鳳眸中掠過一抹精光,神采奕奕地看我:“你當真心裡有你妹妹,想幫她?”
我陡然一個激靈,覺得後脊背發涼,猶豫着點了點頭。
太后往我身邊挪了挪,溫聲道:“你去跟皇帝求求情,就讓他準了芳藹和謝道蘊合離。”
馬車行過一陣石頭路,顛簸更甚,我憂慮道:“母后有所不知,兒臣已向陛下求過情了,可陛下不準。”擡頭看了一眼太后,楚楚可憐道:“兒臣人微言輕,輕易說服不了陛下什麼,他也不會聽兒臣的話的。”
太后哼了一聲,又挪了回去,冷森森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記恨哀家逼着你把潤兒送到勤然殿,故意也要讓哀家嘗一嘗骨肉分離的痛苦。”
我慌忙搖頭,剛想出言辯解,被太后堵了回去:“既然沒有,那這事就交給你了,等到了驪山行宮,你和皇帝一起住興慶宮,同一個屋檐下,總能找到合適時機說這事。”
我抻了脖子,剛張了口,還沒說出話來,就見太后攏了月白裙流雲墜角,半闔上了雙目,懶散道:“哀家要休息片刻,你別出聲了啊。”
望着她精心描畫的彎眉,一張敷了脂粉比我還紅潤的臉,不由得哀聲嘆息,能生出蕭衍那種妖孽的人,又豈會是省油的燈。
到了驪山腳下,宮女扶着我下了車,遠遠望去,見蕭衍在魏春秋等一甘內侍的擁簇下正在石階下等着。太后走到跟前,他微微俯身道:“母后。”太后在馬車上睡得很是憨沉,因此這會兒格外精神,一手搭在我臂上,一手搭在蕭衍手上,衝着扶搖數裡的石階天梯道:“走,上去吧。”
我避開視線不去看蕭衍,餘光所及,他也只垂眸看地。
扶着太后走了十幾道石階,她老人家依舊氣力雄厚,卻是納罕地歪頭看我:“皇后,你怎麼了?”我用長袖掩着,拿手撫住胸口,“沒,沒什麼。”
“沒什麼這大冷天的你出這麼多汗?”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額頭上寒涔涔的一片水漬,默不作聲地擡起袖子擦乾淨,靜聲道:“無事,可能穿的有些多……”歪頭時見蕭衍正目含憂色地看着我,觸及到我的視線,忙又將目光移到了別處。
太后便不再言語,但明顯感覺他們兩人的步伐慢了許多。
我從未在冬日來過驪山,原以爲百花盡斂,必定是滿目枯蕪。但沒想到皚皚白雪落在嶙峋蒼翠的假山上,點綴着漫漫的苔草,飛絮濛濛,霜雪如花。而林苑中,有盛開爭妍的紅梅,不同於太極宮中的花至遲暮,開得正是嬌豔芬芳的時候,映襯着霰雪飄絮,滿山的紅梅如落在皎色中的硃砂點綴,似一幅着墨幽然的畫作。
將興慶宮的寢殿軒窗敞開,竟見一隻小白貓蜷縮着身子在沿臺上,我伸手將它抱進來,琉璃珠般的幽藍眼睛懶洋洋地睜開睨了我一眼,喵嗚着低叫,抻了抻自己略顯肥胖的身子下的小短腿,又將眼皮合上了。
我被它憨態可掬的樣子逗笑了,抱着它上了榻,扯過被子將我們兩都蓋了起來。只剛上榻,靈徽就進來說:“秦太醫來了,正在殿外。”
我奇道:“我沒叫太醫啊。”
靈徽擡眸看了我一眼,低聲道:“是陛下讓他來給娘娘把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