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過了幾天, 我大可能皆是渾渾噩噩而過。
流一點眼淚,發一會愣。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也不大記得了。只是模糊之中,好似爹爹問了我幾句話兒, 我一一回答, 而他一下子面如死灰。
許久, 大手有些發顫地撫摸着我的頭頂, 好似我還只到他跟前那般的模樣。
小小姑娘還未梳髮髻, 頭髮烏黑柔軟。
可他卻是老了。
而爹爹的聲音也是喑啞,紅着眼兒唸了一遍又一遍:“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福履成之。”
還記得那年我與林述成婚之時, 他捨不得我,抿了小酒之後便是愈發嘮叨, 孃親眼底有淚光, 而他說了許多最後還是哽咽。我戴着紅蓋頭, 卻是未曾有半分觸動,只覺得這番作爲肉酸得緊。還暗自慶幸幸好有這蓋頭, 不然我的鄙夷之色若是掩藏不住,反倒旁人笑話了去。
我從蓋頭下面睨得一雙玄色燙金靴,正紅色繡紋衣角,隔着蓋頭瞥見他的臉,溫柔而淡雅, 俊逸而肅靜。
一頭他拿着紅綢, 一端由我拉着。跨過了門檻、跨上了喜轎、跨到了正堂、跨入了內廂。
嫁妝箱子上、窗櫺屋門上、鏡桌案几上……全都貼上了大紅喜字。
我卻是不忍再憶。
怔忡之間, 爹爹摸摸小臨淵的臉, 小傢伙究竟還是小, 又嗚哇地哭了起來。我嘴角卻是再也裝不出笑意來了,本來我這雙眼已經是紅腫, 再怎麼笑也只是徒增傷懷。
“好好哭一場吧,哭完就起來。”我淚眼朦朧,這才發覺爹爹的頭髮並不白,頭髮卻是愈發地少了起來。
人說女婿算半子。
林述一歿。是不是他也失去了半個兒子,他是因此而難受還是因我失夫而感傷呢。
事後我猜孃親本是不曉得林述還在京城,而爹爹一早就明白了,因此才方有那樣的動容。
哭完就起來。
洗一把臉,日子還是照舊過着。
多一人,少一人,又如何?
然而這件事情並沒有怎的張揚,因爲林述本就是匿隱在五皇子身旁,無幾人知曉他那時還活着,還在京城。如今此事,是有人成心伺機也好,是錯手誤傷也好,人總歸是沒了。
卻無法辦喪事。
本我也不想操辦,若我辦了,掛了素白,我心裡是無論如何都是放不下的。
還是不操弄的好,就讓我假裝,他還在。
從前的記憶卻是越發清晰,好似整個人活在了過去的卷軸裡,本來都忽略忘懷的事兒,好似層層沉香菸雲依稀消弭,細節全在眼前漸漸褪去外衣,逐一呈現。
不僅僅是如屑的吉光片羽,還有多年不曾往復的印記。
冬日,夜。
白雪紅梅。
地上幾叢腳印,偶露出黑褐色的泥來。
少女捧着書卷坐在小凳上呵着氣,手指凍得通紅。少年見此便自己拿來暖爐,遞交給少女手中。
少女一愣,攤手說:“可我沒有多餘的手來捂暖爐了。”
少年身後一片雪白,明晃晃惹人的眼,“若不介意,我來拿書,本也想多琢磨一番這簡。”
少女欣然喜之。
“爲何要在此時讀這書?”他亦是有些冷,進而不解。
“你不知曉我外祖,他雖喜我多多讀書,卻是怕我讀成個書呆,總覺着我一天到晚抱着書卷可是不好,便要我多多外出玩耍兒。我便不敢在白日裡讀書,若是被他瞅見了,定要來與我說教。”少女無奈。
“所以學古人囊螢映雪?”
“自然也想親身實踐一番,不然怎知這書上說的可是對還是錯。”瞧了一眼少年,如玉似雪,少女不禁有些怔怔,言,“可沒想到這雪還真是亮堂。”
“我也是歡喜雪,無論是胡風吹朔雪,還是皎潔不成妍。”
“你比我還掉書袋啊。”
“哪有?”少年輕笑出聲。
“這種詩啊典故啊信口拈來,還不是掉書袋?”
少年淺笑不語。
“可我歡喜雪是因爲可以玩雪。”
“堆雪?”
“打雪仗。”
“你?”
“我看別人打。”
少年又是笑。
默了半晌,少女吐了半句話:“看一隻奸商和一隻猴子打仗。”
……
深秋的天,天朗氣清。
庭內的樹下堆滿了赭色、石黃的落葉。
我卻還是坐在書房,忙着寫那新皇登基之後的禮祀安排。
“孃親。”臨淵跌跌撞撞地走到我身旁。
“怎麼了?”我看了看未乾的筆,放下手中的狼毫,將他一把抱了起來,卻看到自己兒子一臉的憋屈。
小傢伙嘟囔着嘴:“百里叔又來了。”
這臨淵也怪,平日裡都乖得很,可一見到百里皙就要跑。百里皙一進門,這臨淵就藏到了我身後。
百里皙納悶說:“我也不是什麼凶神惡煞啊,這小子怎麼見到我就要躲。”
我在他腦門印了四個字:“人生慘淡。”
他皺着眉頭問我:“小時候你原本也這麼厭棄我?”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嫌棄你還與你玩在一起,我是找罪受麼?”
“可你這兒子怎的這般。”他埋怨。
“恐怕這點不像我。”
百里皙本還想說什麼,卻是一下子噤了口,因我說了不像我,那自然便是像他爹爹林述了。
林述於我心中,始終是塊傷地,還是不能怎麼碰觸。
可我笑着說不要緊了,看我都釋懷了,這百里還小心翼翼地怪不自在。
於是百里皙又道:“我思忖着是不是我這父愛光輝還不夠濃厚,因此這小子也見我不慣?於是一橫心便是要將自己培養成爹爹。”然後便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一個激靈,便言:“你家妹子有了?”
“啊,有了。”他喜不自禁。
“這成婚才兩個月就有了?你這速度也真叫是快啊。”我也是高興。
“不快不快,”他自謙,“那不是正好給臨淵小子添一個弟弟麼。”
“起了個什麼名字?”
“百里鯤。”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我念念有詞,“你這是想佔我們家便宜。”
臨淵聞我語氣,便是在後頭拉拉我的衣角,這不有被百里皙給逮着了。他看着臨淵,戲謔:“怎麼,不行麼?”
“我曾與你說了當初臨淵的名兒由來,你這好,臨淵羨魚,你倒是直接做起了那條魚兒了。”我護着臨淵道。
他故作愁眉:“可我可是委屈了自家兒子,本是條鯤鵬,卻是僅僅只有百里。”
“那誰叫百里叔姓百里。”臨淵猛地說了一句。
這一句,倒是把我倆都愣在了哪裡,不過片刻就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年九月,五皇子時疏言登基,號懷宏。封生母容妃爲西太后,而先皇還在位時的那場立太子風波已是被塵封。敗者,也不會在史書上有過多的筆墨,六皇子擇了的江山,非吾等眼中的江山。
還記得自前年以來,我便歸順五皇子,做起了他的幕僚。自林述死後,我便是頹唐了好些日子,卻是因爹爹的一句話,而重新起來。既然無法再見,那便完成他所志、他所願。雖說我並無所長,也少有爾虞謀劃,卻也能料想出一些奇制勝的法子,順勢而行,讓時疏言漸漸成爲整個朝堂,整個京城的民心所向。
宮變之時,皇城內百姓依舊如常。全然不知雅皇一手的棋盤被推翻,而西太后的一場算計也成了空。不曉爲何她屬意六皇子,而置五皇子於陌人甚至仇敵。
時疏言即位之後,勵精圖治,朝中重臣亦是忙得不可開交。左攸天當穩了他的宰相,可讓那九公主有頗多不滿,到時疏言那兒去抱怨自己夫君這幾個月都不曾着家,而皇帝哥哥卻是後宮連一妃嬪都不曾有,不得不讓人懷疑自己哥哥的性取向。
時疏言聞言汗顏,便遣了左攸天回府休憩,而遭百姓紛紛猜測這新皇帝莫不是看了宰相這勢頭過盛,便也要下狠心將這位駙馬踢出了宰相的位置,讓他好好在公主裙底下做好夫君。便是要將大權全數收回,重整朝風?此爲內事,然而之於外事,此時雅國和瑨國的和談已經是第三輪了,在迢州舉行。
韓之繁的毒還未解清,但卻也並無大礙,只是那姜裳堅持要治好他,便是將他拖到了她修習醫術的谷中。而六皇子時慎行自宮變之後,卻是做起了安樂王爺,到了一處不怎麼富碩卻安逸的封地過起了小日子。卻聞傳言那時慎行本是連王爺都不願當,受了封之後也跑到了那谷中,誰料到未等到佳人,卻是等到了另外兩個不速之客,便是氣急又傷心地回了王爺府。
登基祭祖的事宜讓我這小小侍郎忙得不可開交,倒是讓百里皙這尚書因爲抱上了大胖小子而偷懶得了空。誰料到吾皇聖明,也是給我批了假,硬拽那百里小子上臺幹事兒。
“多謝皇上。”我行禮欲退,卻被他喝住。
“慢着。”
我腳一頓,低着頭。
“近日你得了閒,不如去南陽一趟,回去看看你外祖也好。”時疏言未穿龍袍,卻是着了一身月白,“朕記得,你外祖今年八十有二了罷?”
“回皇上,外祖還有三個月便是要過八十三歲大壽了。”
時疏言略一沉吟,“耄耋之年,你也要多盡孝。胥老也可曾是我大雅的中流砥柱。”
“承蒙皇上厚愛。”
他輕笑,“文卿你也莫客套,儘早動身。”
“是。”
我不曉爲何時疏言忽的提起此事,但因是皇上的金口玉言,便是聖諭,我這辦事兒效率極高的臣子,自然也不會拖沓,於是回了府,整理了行囊,與爹爹孃親說了此事。孃親與爹爹說也好,本孃親也是想隨我一道去,可是後想了想不知爲何做了罷,說讓臨淵與我一道去。臨淵還未曾見過外祖幾面,外祖年紀大了行動更是不便,遠在南陽成了庶人,日子也定是不如從前。
南陽的初冬的清晨朦朧幽遠。橋頭梅枝乍鮮,遠處人影稀疏,在岸邊暈出一抹紅嫩素白,我在橋上站了許久,而臨淵拉着我的袖子讓我快些走。
外祖的府邸卻只餘了三間廂房,一處院子一處堂。這規格還似在廖陽時的小院的五分之一大小,可外祖卻樂得自在。他平日也不多走動,只是叫人將他往年的一些藏書搬來了這頭。按理說新皇登基則應大赦天下,而外祖本可早早搬回廖陽,他卻是說再留在南陽些餘時間,等初春了再回。
外祖疼臨淵疼得緊,兩人整日黏在一塊兒不知做了啥。
我插不進話兒,還遭小傢伙嫌棄,說是太外公讓他見到了一個比我博識知禮的人兒。我氣悶鬱結不解,便取了藏書讀了起來。
一讀便是半日過,這舊書房裡竟然還保留着原先的習慣,點着沉香。
香霧濃濃,鋪面而至。我久被薰,卻稍感不適,便是拿着書到屋外去了。
屋外頭的雪也是停了。
原來已是夜裡。
街頭寧靜,月隱天紫,放眼遠望,在遙不可及的河面上,一兩豆昏黃的漁火在冬夜的風中閃閃爍爍。
倏爾,手上多了一隻暖爐。
擡頭,卻聞:
“夫人贈我的那隻藥囊,我洗淨放在身上。給我的玉珏,我還至你手上,便是‘不絕’之意。對我說的話,我還都記得。臨淵那小傢伙,我也見了。我如今回來了,可不要再說我言而無信了。”
我擡起另一隻手,環住他的腰間,而他手指觸到我的臉龐,我的聲音微然輕緩,帶着幾分笑意:“可你始亂終棄薄情寡義言而無信。”
“嗯,我是。”
後來我才知曉,當日時疏言去禮佛。瑨人行兇一事自然是有的,林述也確實是受了重傷,那時疏言心存愧疚,那時奄奄一息林述便提出要求,若是他能活下來,便是扶助時疏言登上皇位。而今真的保了一命,而時疏言也如了願。林述便是撒手不管事兒了,無賴地呆在南陽和我外祖爲伴,就只要叫人將他夫人與兒子我送到他身邊來,一切就圓滿。
“你言而無信的對象是當今的聖上。”盡職盡責的我不滿。
“我這耗損之症,夫人可是不擔心了。我這麼做,全是爲了你們着想。”林述清雅,這賴皮之話,也說得像那麼會事兒。而我心裡卻是喜得同吮了瓊露一樣。
他眼色漸深,視線從我的眼落到了我的脣瓣之上,低頭捧住我的後頸,便是要吻下來。周遭的溫度不似雪般冰涼,而我的心也要因此而融化在將要觸碰的那兩片藕色的脣上。
“孃親、循先生,你們在做什麼?”臨淵着着一條單衫,揉着眼睛聞。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