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公中給各位主子都發放了不俗的禮物和份例銀子——秦芳儀和水敏玉兄妹的最爲豐厚:紋銀百兩,綢緞八匹,珍珠一斛,燕窩一斤,人蔘六支;其次是貴妾周姨娘和四女水玲月的,紋銀五十兩,綢緞四匹,珍珠半斛,蟲草二兩;再往後是長女水玲瓏和庶子水敏輝的,紋銀三十兩,綢緞三匹,蟲草二兩;最次的便是賤妾馮姨娘和她的一雙女兒的,紋銀僅二十兩,綢緞各兩匹,紅棗桂圓若干。
嫡庶貴賤,老祖宗的規矩,終究是壞不得的。
一月時光如白駒過隙,這段日子,水航歌大多留宿長樂軒,外人皆道大夫人和老爺伉儷情深,哪怕大夫人不掌家了,也是老爺心尖上的寶貝,大夫人……不容小覷!只有秦芳儀明白,長樂軒的丫鬟已經沒有一個是乾淨的了。
陽光明媚,積雪化開,地上溼噠噠的,映着日暉,燦燦耀目。
今兒府裡來了位貴客,正是玉妃身邊最得力的譚嬤嬤,譚嬤嬤一路暢通無阻地去往了福壽院,講明來意後,老夫人的手一抖,茶盞掉落,在地上砸了粉碎:“嬤嬤,你……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譚嬤嬤笑眯眯地道:“自然是真,娘娘請了好幾名太醫確診,錯不了!娘娘說啊,是大小姐教的法子管用,她試了幾個晚上便懷上了!”
玉妃的小日子在月初,完事後的第十天差不多就是十七號,而皇上每月十五、十六留宿皇后寢宮,隨後的幾天又分別歇在貴妃、淑妃和賢妃的寢宮,再有幾天自己單獨歇息,直到二十五號之後纔開始臨幸其它的宮妃。所以玉妃承寵的日子均不在受孕期內,自打被水玲瓏點撥了一番,玉妃便主動前往皇帝的寢宮邀寵,結果,還真就懷上了!
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比聽說周姨娘懷孕還高興:“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娘娘總算是盼來了自己的孩子!譚嬤嬤你也不是外人,我就什麼心裡話都與你說了。紅顏易老,娘娘年輕貌美,可保不準哪天便抵不過歲月蹉跎了,孩子……才上娘娘下半輩子的倚仗!玲瓏是咱們的福星呀,不僅治好了我的肺癆,還幫娘娘懷上了孩子,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這丫頭的!”
“是這個理。”譚嬤嬤和和氣氣地道,“娘娘還說了,咱們水府出了一個天子妃嬪,又即將出一個太子妃,門庭之貴,非尋常官宦之家可比,府裡的小姐們將來都是要配不貲之軀的,所以娘娘特地重金聘請了前任尚宮來做小姐們的女夫子。要說這金尚宮,琴棋書畫可是樣樣精通,不知多少貴婦想請她前去教女,她卻膩煩了與人周旋的日子,一門心思告老還鄉,若非欠着玉妃娘娘一個恩情,玉妃娘娘花再多錢也是請不動她的。”
老夫人感激不已:“娘娘恩典!”
譚嬤嬤一直保持着標準的禮貌笑容:“下個月初,娘娘生辰,皇上特許府裡的千金們入宮小住幾日,權當陪娘娘解悶,讓娘娘安心養胎。”
一般情況下,別說妃嬪,便是皇后也只有到了懷孕的最後一個月才能得一位親屬入宮陪伴,皇上這是有多寵愛玉妃啊!老夫人樂得快要合不攏嘴了,親自從梳妝檯裡取出一副金五事遞給譚嬤嬤,並鄭重地祈求道:“嬤嬤是娘娘初入宮時的教習姑姑,這等情分絕非尋常主僕能比,娘娘能喜獲聖心,嬤嬤功不可沒,在這裡,老身代替娘娘多謝嬤嬤了!”
言罷,站起身,給譚嬤嬤鞠了一躬。
譚嬤嬤的臉色微微一變,忙上前扶住老夫人:“您莫要這樣!爲娘娘盡職盡忠是我的本分,我自會好生看顧娘娘的!”
老夫人鄭重其事地道:“怕就怕娘娘榮寵無度,早已是衆矢之的,偏又不得中宮皇后賞識,想要母子平安還需大費周章,老身拜託嬤嬤像照顧自己的女兒那樣照顧娘娘!”
老夫人要的不是衷心,而是真情!譚嬤嬤弱弱地吸了口涼氣,她見到玉妃的第一眼就知道此女一定能得皇上青睞,真論容貌,玉妃的確有幾分姿色,但在美女如玉的後宮,這點兒姿色還不足以引起皇上的注視,她在三千佳麗中脫穎而出全因她的穿着打扮,言行舉止,甚至神態和笑容都太像當年那個人了!
香妃也像,卻形似神不似,久而久之,皇上對香妃便沒了多大興趣,但仍看在香妃與那人有三分相似的面子上頗爲容忍香妃的跋扈。
她早年服侍皇上,晚年服侍玉妃,大半輩子的跌打滾爬已經磨去了她的一顆真心,她盡職盡忠是奴性使然,但讓她像照顧自己女兒那樣照顧玉妃,她沒女兒,又怎知這是哪樣一種感情?
譚嬤嬤的眼神閃了閃,笑得面不改色:“我會的,老夫人請放心!”
玲香院內,枝繁端來小爐子,架起了小火鍋,今兒吃的是涮羊肉,府裡沒這種食材,包括爐子在內全是諸葛世子命人送來的。
都說好女人是一本讓常人讀不懂、讓智者讀不倦的書,爲這一句話,枝繁頭一次對自己的智商產生了懷疑,因爲……她真的讀不懂大小姐!
大小姐喜歡熱鬧,除了睡覺基本不一個人呆在屋子裡,寫字也好、繪畫也罷,身邊至少得有三個下人,哪怕她們只是在做繡活兒。有時候,大小姐什麼都不做,就靠在椅背上看她們穿針引線,看一個時辰也不膩!好像一輩子沒見過活人似的!
還有,大小姐睡覺,無燈不眠,午休也得點燈。她若中途醒來發現燈滅了,呵呵,誰當值,誰吃板子!
更奇怪的是,大小姐的外衫可以簡單素淨,也可以布料平平,但肚兜和裡衣絕對講究得令人咋舌,顏色、做工、繡藝、料子無一不力求完美,且一個月下來,樣式不帶重複的。
一般人不都是外面穿得光鮮亮麗,裡邊兒過得去就行了麼?她的肚兜上還有一個補丁呢,但襖子是嶄新的!
而最讓枝繁疑惑不解的是,大小姐天天練字,字卻寫得跟如鬼畫符;極少練琴,琴聲偏勝似天籟之音。
枝繁搖搖頭,大概她這輩子都讀不懂大小姐了。
鍾媽媽端着洗好的羊肉片和一個去羶味兒的茉莉花茶包進來,一股羶味兒撲鼻,枝繁和柳綠差點兒吐了出來。羊肉是漠北蠻子才愛吃的食物,大周人吃不慣羶味兒太重的東西,別說放一個茉莉茶包,便是十個,枝繁和柳綠也吃不下,偏大小姐“仁慈”,總招呼她們一起吃。她們突然很羨慕葉茂,受了傷吃不得發物,可以避免一頓折磨。
“那個……那個……大小姐,奴婢有些鬧肚子,吃不得葷。”柳綠屏住呼吸,壯着膽子道。
水玲瓏用筷子夾了一片生羊肉放入滾燙的鍋裡,隨口道:“哦,好吧,鍾媽媽你記得這幾天給柳綠的飯裡別放肉。”
柳綠一噎,我錯了……
柳綠打頭陣失敗,枝繁硬着頭皮坐下,也夾了一筷子羊肉放入鍋裡,煮熟後就着蒜蓉醬吞了下去,是的,吞,根本沒咀嚼:“嗯,真……真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點。”水玲瓏把一整盤羊肉全部撈進了枝繁的碗裡,“鍾媽媽,你再切一盤來。”
枝繁風中凌亂……
吃完火鍋,福壽院遞來消息,老夫人召見。
水玲瓏洗了頭也洗了澡,確定身上沒有火鍋的味道了才穿戴整齊前往福壽院。
二月一的天依舊寒冷,風吹在臉上涼涼的也刺刺的,水玲瓏緊了緊氅衣,也加快了腳步。
在上回和水玲月發生僻靜小道上,一個嬌弱的身影突然從另一條小路上竄出,跟柳綠撞了個正着!
“哎呀!誰呢?這麼不長眼?”柳綠吃痛,一把推開那人,揉起了自己的肚子。
水玲瓏凝眸一看:“畫意姐姐?”那個在寺廟裡同情她即將嫁給聲名狼藉的諸葛鈺,並好心告訴她貴人忌紅色的丫鬟。才一個月不見,她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還面色發黃,黑眼圈極其嚴重!
畫意擡眸望去,發現自個兒衝撞的是大小姐,一段記憶閃過腦海,本欲拔腿逃跑的她撲通跪在了水玲瓏跟前:“大小姐!”
水玲瓏的眸光一凜,對柳綠道:“你們在一邊兒守着,有人來了就提醒我。”
“是!”枝繁和柳綠一南一北,站在了路的兩段。
水玲瓏走到假山後,畫意跟上,確定再無外人,水玲瓏纔開口問道:“畫意姐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生病了,是被趙媽媽的兒子給折磨成這樣的!她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被詩情利用了,她想戳穿詩情的陰謀可趙媽媽壓根兒不給她走出院子的機會!她那天被人灌醉了酒,醒來就發現自己未着寸縷,正在被一個男人糟蹋!而那個男人癡傻成性,不僅不分晝夜地對她做那種羞人的事,還咬她、打她!她能感覺到自己活不長了,她是奴籍,死了也沒人過問……
畫意搖頭,眼淚奪眶而出,她四下看了看,似在躲避誰的追捕,精神高度緊張:“大小姐!奴婢的時間不多了,奴婢想求您一件事!看在奴婢曾經好意提醒您的份兒上,您答應奴婢一件事,好不好?”
說着,畫意跪下,打算去抱水玲瓏的腳,水玲瓏後退一步避開:“不許碰我!不然我立馬離開!”
畫意一怔,繼而一喜,大小姐……這算是答應了?畫意含淚,苦澀地笑了笑:“奴婢活不長了!”
水玲瓏微愣,是活不長……還是不想活?
畫意接着道:“求大小姐在奴婢死後把奴婢火化,將來大小姐若是有機會去漠北,請大小姐把奴婢的骨灰灑在漠北的大草原上……奴婢好想漠北的草原,想額吉(孃親)做的涮羊肉……”
漠北?水玲瓏的腦海裡忽而一陣嗡嗡作響,漠北是遊牧民族,位於大周北部,這些年雙方因爭奪邊境的礦山開發權和淮海一帶的領土權鬧得不可開交,戰火硝煙幾乎瀰漫了整個邊境的上空,聽說,那兒的土壤都被將士的鮮血染紅了。郭焱正是大敗漠北,才受封了威武將軍。
畫意,一個毫不起眼的丫鬟,不,漠北人,“混”進了……尚書府?!
水玲瓏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極強的警惕。
畫意被看得頭皮一陣發麻,難道她賭錯了嗎?大小姐跟那些人一樣,一聽說她是漠北人便以爲她是個細作?不!不是這樣的!她不是細作!雖然她也出身系出名門,但她……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指使!她跟哥哥是單純地流落到了大周啊!
“大小姐!您聽奴婢解釋!奴婢原名叫……”
“畫意那個賤蹄子又跑哪兒去了?讓老孃找到你,非打瘸了你的腿不可!敢跟老孃玩貓捉耗子的遊戲?我呸!小賤蹄子!”
畫意話未說完,遠處便想起了趙媽媽冷冷的罵聲,畫意像觸了電似的渾身一顫!滿是淚水的眼眸裡掠過絲絲驚恐和絕望,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來,經此一事,趙媽媽勢必更加謹慎,她……再沒機會了!
她咬咬牙,從脖子上解下一塊月牙形玉佩塞到水玲瓏手中:“老爺寵幸了長樂軒所有的丫鬟!有時候她們好幾個人一起服侍老爺,長此以往,老爺的身子會被掏空的!”
隨即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最後關頭不是替自己求情,而是賣她一個人情,水玲瓏反而不好拒絕了。水玲瓏拿起玉佩看了看,陽光照進質地通透的羊脂美玉中,背面的字清晰映入眼簾,諾娃,這纔是畫意的名字?
水玲瓏又想起了那位神秘的漠北妃子,隱約覺着漠北敗得很蹊蹺,董氏一族被滅門,連嬰孩都未能倖免於難,沒了繼承者,漠北人只能退而求其次,推選最顯赫的泰氏一族當權,既然漠北都有細作進入大周皇宮了,董氏怎麼還敗得這麼慘?再說了,郭焱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連嬰兒都殺吧?
算了,她早不是什麼皇后,也不是什麼謀臣,她只是庶女水玲瓏,國事、戰事與她何干?水玲瓏收好玉佩,帶着枝繁和柳綠離開此地,去往了福壽院。
幾人走了小半刻鐘,一名身強體壯的小廝悄然追了上來,他其貌不揚、膚色暗黃,屬於看一百次也不會想要跟他搭訕的物種,僞裝,是那人教給他的第一項技能,哪怕你是皇子,裝成乞丐也必須有乞丐的樣子,這才叫本事!
他躲在槐樹後,捏起手裡的石塊,判斷着在什麼時候把水玲瓏身邊的兩名丫鬟弄走最爲合適,她們再往前三十米便是一個小荷塘,身材粗壯些的丫鬟呼吸平穩有力,可見肺活量極好,肩膀寬闊,身材上粗下細,應是極擅長游泳且是蝶泳。讓她落水,不會出人命,還能救人一命。
一念至此,他又多添了一個石塊在手,準備把枝繁和柳綠同時打下水,爾後趁着她們倆在水裡撲騰的時刻拉走水玲瓏。
沒辦法,他太想她了!
想她的懷抱!想她的氣味!想得整顆心揪成一團!
今天拼着被當成瘋子的危險,他也要告訴她他到底是誰!
就在他揚起手,正欲出招之際,杜媽媽從後邊兒走了過來:“喂!新來的……那個誰?這裡是主子們住的地方,你可來不得!我就是看你勁兒大,才特許你進入內宅做事的,但我告訴你,除了雜院和膳房,你不能隨意走動!否則,我立馬稟明老夫人將你趕出尚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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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得渾身顫抖,就差一步!真的只剩一步!
他按耐住瀕臨失控的情緒轉過身,擠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啊?這裡是主子們住的地方呀?哎喲,我想小便,找茅廁呢,沒想到會闖進這裡!對不住了,杜媽媽!”
杜媽媽走近他,看了看水玲瓏一行人的背影,正色道:“還有我警告你啊,打誰的主意都不能打大小姐的,明白嗎?要是讓我發現你對大小姐不敬,甭管你多能幹,我也會辭了你!好了,雜院的胖叔請假了,你先頂他的職倒幾天夜香吧!”
有木有搞錯?
倒、夜、香?!
福壽院內,紫玉蘭開得嬌豔,樹樁盆景鬱鬱蔥蔥,鎏金銀竹節薰爐內飄出嫋嫋輕煙,混着滿室花香及綠草清韻,聞者身心舒暢。
水玲瓏因在屋子裡洗頭沐浴耽擱了時間,跨入明廳時,水玲溪、水玲語、水玲月和水玲清已經到了許久,水敏輝也在。
水敏輝微笑着打了個招呼,很是熱情:“大姐!”
水玲瓏和顏悅色地道:“二弟。”
水玲溪嫣然一笑,朝水玲瓏伸出手:“大姐坐我旁邊。”
不是下首處,是上首處。水玲溪……轉了性子,決定從此與人爲善了?答案是否定的。
水玲瓏給老夫人行了一禮之後在水玲溪旁邊坐下,水玲月不屑地嗤了一聲,真想罵她賤丫頭,但一想到最近秦芳儀對自己百般討好的態度,水玲月覺得世子妃之位非她莫屬,她暫時不必與水玲瓏爭一朝一夕的長短。本來嘛,誰讓水玲瓏命硬,克着了諸葛世子呢!
水玲語卻是壓根不敢擡頭與水玲瓏對視,她的一雙手傷勢痊癒,但指腹和掌心留下了難看的疤痕,且長時拿東西便會打鬥,幾乎是廢掉了!但她無法埋怨水玲瓏,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水玲清的心情不佳,莊子裡傳來消息,福兒在半個月前死掉了!
水玲瓏彷彿沒察覺到衆人心思各異,笑着看向老夫人:“祖母,您叫我們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老夫人難掩笑意地道:“有兩件喜事要宣佈!”
一聽喜事,衆人都挺直了脊背,露出欣欣嚮往的神采。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大家樂,老夫人心裡更樂:“你們的姑姑,有喜了!”
“啊?真的嗎?姑姑有喜了?這麼說,我快要有小侄兒了!天啊!這真是太好了!姑姑洪福齊天,即將爲皇上誕下子嗣,實乃大周之福!”水玲溪無比激動,就是那個女人給老夫人請了個誥命,害得母親在府裡的地位大不如前,懷孕?詛咒她流產!
水玲語忙附和着說:“就是啊!玉妃娘娘入宮六年,一直榮寵不衰,而今有孕,更是如虎添翼了!”衆望所歸的孩子……真幸福!
玉妃受寵是好事,尚書府有光,她們臉上也有光,水玲月巧笑嫣然:“一開年便走了鴻運,父親的官路也會平步青雲的。”父親好,她才能在鎮北王府挺直腰桿。
水玲清垂下眸子,她對玉妃娘娘印象不深,沒見過幾面。
水玲瓏含笑不語,錦上添花這類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她平靜的眸光掃過屋子裡的一干人等,赫然發現水敏輝也在這一行列,四目相對,像微風拂了柔柳枝,在平淡無波的湖面漾起一層淺淺漣漪,二人同時錯開視線,好像什麼也沒看到。
水敏輝低頭,微微一笑,耳朵有些泛紅。
老夫人又道:“還有一件喜事,下月初玉妃娘娘生辰,皇上特許水府的女眷入宮陪伴娘娘幾天,在那之前,你們的琴棋書畫和禮儀典範都得好好抓抓,省得入宮給娘娘丟臉!從明兒起,會有女夫子給你們上課,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請假,全都用心學,聽見了沒?”
幾女起身,規矩地行了一禮:“是!”
唯獨水玲語的睫毛眨動得厲害,眼神有些慌亂。
大家又絮絮叨叨講了很多,直到老夫人累乏,衆人才依禮告退。
出了福壽院,水玲語神色匆匆地離去,平日裡她總帶着水玲清,今兒竟撇下對方落荒而逃。水玲瓏吩咐柳綠去膳房領午膳,自己則帶着枝繁悄悄尾隨水玲語,看她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據枝繁從綠兒那裡探來的消息,水玲語這段日子基本閉門不出,除了馮姨娘,誰也不能貼身伺候她,綠兒只有在送飯時才能進屋子瞄上一眼,諸如上次的爭吵和摔東西則再沒出現過,水玲語和馮姨娘彷彿又回到了母慈女孝的日子。
水玲瓏遠遠地跟着水玲語,發現她不是回往自己的院子,而是繞了遠路,往水敏玉的院子而去。
水玲語跟水敏玉怎麼會摻和到一起?難道水玲語吃一塹沒能長一智,又打算助紂爲虐來陷害她?對方突然回頭,水玲瓏忙拉着枝繁躲在了樹後。
水玲語一邊走,一邊回頭四處張望,她選的都是人煙稀少的小路,應當不會有人看到,但不知爲何,她總感覺脊背涼颼颼的,好像被什麼可怕的東西給盯上了一般!
錯覺!一定是自己的錯覺!
水玲語不停地自我安慰,時下寒風凜冽,她的額角卻淌下豆大汗珠。
終於,在曲徑深幽處,她聽到了爽朗開懷的笑聲,她的眼眶一熱,淚水流了下來。
碧水涼亭裡,水敏玉正在和秦之瀟舉起對弈。
“長風和長安怎樣?”水敏玉狀似隨意地問。
“挺好,表弟很關心他們?”秦之瀟微微皺眉。
水敏玉的眼神微閃,道:“舅舅送的人,我豈有不關心的道理?”
秦之瀟釋懷:“這樣啊。”
又走了幾步,水敏玉的白子將秦之瀟的黑子圍得水泄不通,眼看這一局又將落敗,秦之瀟捉住水敏玉打算落棋的手腕,笑着道:“好了,表弟,別讓我輸得顏面無存,你棋藝了得,怎也不讓我幾分?”
這是玩笑話,水敏玉卻認真地解釋道:“現實生活中哪來這麼多你謙我讓?讓你是敷衍你,認真與你對弈纔是尊重你。”
這話……似乎另有所指。秦之瀟想不明白:“是嗎?表哥受教了,一年不見,表弟的文韜武略都精益了良多,真是可喜可賀,不似我廢材一個,習武不能,弄文不成,倒叫表弟笑話。”
水敏玉客套地笑了笑:“表哥何須妄自菲薄?你早些年臥病在牀錯過了習武的最佳時機,但從文爲時未晚,活到老學到老,表哥努力,他日定有所成!”
秦之瀟的眼眸裡閃動起絲絲熱意:“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多年心結被表弟一語打開,來!我敬你一杯!”
秦之瀟和水敏玉碰杯,各自一飲而盡,秦之瀟放下酒杯時,眸光一掃,忽而看見了假山後朝他揮手的水玲語,他厭惡地蹙了蹙眉,不過是幾天逢場作戲,她怎麼事後跟個蒼蠅似的對他戀戀不忘?這樣的女子未免太過輕浮!
“表弟,我府裡還有事,先回了,改日再找你下棋。”秦之瀟拍了拍水敏玉的肩膀,作勢要離去,這時,水玲語向前走了一步,秦之瀟駭然失色,竟是有些心虛。
水敏玉沒注意到秦之瀟的異常,只伸了伸懶腰:“我還跟母親約了品茶,就不送你了。”
水敏玉轉身走下臺階,不多時便消失在了秦之瀟的視線。秦之瀟環視四周,沒發現可疑人物,這才疾步走向了假山後的水玲語,想起上次的計劃失敗,他沒能替姑姑辦成事把水玲瓏娶回府,他就覺得特丟人!而他理所當然地把一切罪責都歸咎到了水玲語的頭上!面對水玲語,他沒必要也不想戴上僞善面具了!
“你找我做什麼?”
這語氣,異常冰冷,帶着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水玲語的心忽而一痛,像被長針給紮了一下:“之瀟,你……你這些天……怎麼不來看我?”
秦之瀟眉頭一皺,冷冷地道:“請注意你的稱謂,我是你表哥,不要直呼我的姓名,還有,我和你只是普通的表兄妹關係,還沒好到天天去看你的地步!”
水玲語像遭了五雷轟頂似的,整個人傻傻愣住,好半響,才喃喃地道:“我……我受傷了……”
秦之瀟看也不看她:“受傷了就該請大夫,找我何用?我又不懂醫術!”
“之瀟!你吻我的時候不是這樣說的!你說過你喜歡我!想要娶我爲妻的!只要我們齊心協力……一定能……”講到這裡,水玲語已經泣不成聲。
秦之瀟卻是半分憐憫都無:“是嗎?我什麼時候說過?誰能替你作證?”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早該猜到了!從前她不過是摔了一跤擦破皮,他就巴巴兒地趕來給她送藥,而這回她傷得幾天下不來牀,他竟連差人問候一聲都沒有!可她就是不甘心,就想親自找他求證!
況且,她也沒了退路!
腦子裡做了一番掙扎,水玲語把心一橫,壯着膽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神色悽楚道:“之瀟!你聽我說,我有了你的……嘔——”
秦之瀟奮力甩開水玲語的手,水玲語一個踉蹌,倒退幾步,同時,胃裡猛一陣翻滾,她躬身吐了出來!
秦之瀟噁心地撇過臉,再多看一眼他也會吐!
感受到了秦之瀟的厭惡,水玲語的心又是狠狠一痛,她用帕子擦了嘴,扶着樹幹,一字一頓道:“秦之瀟,你給我聽好了!我,水玲語,有了你的……”
“有了你的這句話,算是徹底看清了你的爲人!”水玲瓏從樹後走出,果決地打斷了水玲語未說話的話。
秦之瀟和水玲語都嚇了一跳,沒想到水玲瓏會憑空出現。剛剛那番對話她到底聽到了多少?萬一傳出去……秦之瀟的瞳仁左右一動,傳出去也沒什麼,他死不承認,姑姑也不會把水玲語嫁給他!
秦之瀟故作鎮定道:“你……你們……好了,玲瓏表妹你儘管誤會吧,反正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言罷,裝出一副苦主的冤屈樣子,甩袖離開了原地。
待到秦之瀟走遠,水玲瓏才幽幽開口:“你懷的不是秦之瀟的孩子!”
“什麼?”晴天霹靂,絕對的晴天霹靂!水玲語的眼珠子差點兒掉了出來!她甚至忘了質問水玲瓏爲何猜到她想對秦之瀟說什麼,她滿腦子只剩那幾個字在盤旋,她懷的怎麼可能不是之瀟的孩子?那天在郭府,不是之瀟進了房間嗎?她昏迷了沒多大印象,但父親和所有人都看見之瀟從房裡出去的呀!
“我在山坡上看得一清二楚,秦之瀟前腳剛進院子,後腳父親便帶着人衝進去了,他就算秒射也得花時間擺好姿勢對準地方,你說呢?”以她的專業眼光來看,秦之瀟無法在那麼短的功夫裡內強了神志不清的水玲語,況且,小秦之瀟徹底硬起來也要幾秒。
水玲語蒼白的臉突然一紅:“秒……秒射是什麼意思?”
“秒射就是……”水玲瓏想起水玲語雖歷經了少女到女人的蛻變,但畢竟當時沒有意識,跟她說這些有點兒對牛彈琴,水玲瓏改爲把水玲月領着一名臉上有刀疤的高大丫鬟進入院子的事說了一遍,又道,“在我走後,只有那名丫鬟在房裡呆的時間夠長,而在秦之瀟進來之前,他已經從後門離開了。如果你真的懷孕了,只能是那個丫鬟的,簡言之,那不是真的丫鬟,他,男扮女裝!”
就像那名漠北妃子扮成小太監一樣。
水玲語拼命搖頭:“不是的,你撒謊!不是這樣的!我懷的是之瀟的孩子!是之瀟的……”
講到最後,她痛苦地蹲下身,抱頭大哭了起來。她從昏迷中清醒後,馮姨娘便端來一碗避子湯讓她喝下,說秦之瀟大抵是不會要她了,爲免懷了孩子更不好嫁人,不如杜絕一切隱患。可她聽了那話的第一反應是,如果她真有幸懷上秦之瀟的孩子,就一定能順利嫁入丞相府,以水府和丞相府的關係,再讓父親出面調停,畢竟秦之瀟有錯在先,父親絕不會讓她委身做妾的!
馮姨娘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逼她喝藥,她不惜跟馮姨娘翻臉,將藥碗和盤子全部打碎……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對馮姨娘發火。
但爲什麼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如果她一早聽馮姨娘的喝下避子湯,是不是就沒了現在這種苦惱?
秦芳儀,水玲月,你們好狠毒!
“打了它吧,你別無選擇!”水玲瓏淡淡地甩下一句,再不看她,轉身與榕樹後的枝繁一同離去,身後,傳來水玲語歇斯底里的哭聲……
走了老遠,不聞哭聲時,枝繁終於道出了心裡的疑惑:“大小姐你爲何勸三小姐打掉孩子?”
水玲瓏淺淺一笑:“誰說我勸她打掉孩子了?”
“啊?大小姐你剛剛不是……”枝繁目瞪口呆。
“水玲語的乖巧和恭順都是裝出來的,她內心其實比誰都叛逆,所以她纔敢做出連水玲月都沒膽子做的事,跟秦之瀟私相授受。”水玲瓏將鬢角的秀髮攏到耳後,“無欲則剛,沒有貪念,便也不會被欺騙,說到底,那些上當受騙的人都是被自己給出賣了。”
承認吧水玲瓏,其實你就是記仇。
枝繁的腦子完全不夠用了,一個被廢了手的三小姐還能有什麼用?反而這孩子懷着,傳出去所有水家千金的清譽都要受影響,那麼大小姐冒這麼大的風險到底打算做什麼?
卻說柳綠去膳房領了午餐,擰着食盒往玲香院走時,跟大少爺水敏玉碰了個正着!
柳綠的心怦怦一跳,忙福着身子行了一禮:“奴婢柳綠給大少爺請安!”
柳綠?水敏玉沒打算拿正眼瞧她,聽了這名字忽而探出手擡起她的下巴:“我大姐身邊的丫鬟?”
大少爺竟是知道她!多麼振奮人心!
其實柳綠想多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水敏玉只是打探了敵情而已。
柳綠點頭,軟軟柔柔地道:“是!自從大小姐回了尚書府,奴婢便貼身伺候。”
這句話影射出的信息恰恰是水敏玉需要的,一個水玲瓏一回府便貼身伺候的丫鬟,能帶給他的東西遠比他想象中的多得多。水敏玉仔細打量起柳綠,薄施粉黛,眉眼含春,指甲染了嫣紅的豆蔻,身上的香味遮蓋了皁角的氣味,是紅林樓的香膏,二兩銀子一盒,對丫鬟而言算上十分奢侈,但對主子而言僅是九牛一毛,不,主子根本瞧不上。所以,可以排除水玲瓏派她來勾引他的可能。
水敏玉的脣角微微勾起,帶了一抹玩味的笑:“你應該很瞭解你的主子,跟我說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柳綠斗膽看了他一眼,又趕緊垂下眸子,他冰涼的指尖還託着她的下顎,她的心越跳越快:“大小姐是個很有原則的人。”
這話,定義明確,但褒貶難辨。
水敏玉的笑意更深了:“哦?再具體一些。”
柳綠頓了頓,道:“這只是奴婢的感覺,大少爺突然問,奴婢沒心理準備,一時也答不上來。”
好一個聰明的丫鬟!居然懂得吊他胃口!水敏玉放下手指,湊近她,嘴脣幾乎要貼着她耳朵:“那你覺得你什麼時候能想出來?要知道,我的耐心……向來不大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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