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覓一驚,連忙扶住她。
小桑面色蒼白,兩道柳眉緊緊地皺在一起。
“你怎麼了?”沈覓握着她的手腕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小桑擺擺手,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這幾日無根堂事情比較多,沒怎麼休息好而已。”
沈覓一下子便明白了過來。
熬夜是小桑的習慣。
以前自己還在無根堂時,小桑便會因爲事情繁重,兩三天不眠不休。
沈覓心疼地看着自己懷裡嬌弱女孩兒,勸道:“你這樣長時間不睡覺會把身體累垮的,要不你還是回去好好休息,我自己去找晦元公吧。”
“沒事,”小桑笑道:“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熬個幾天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而且你沒有我的引薦,怕是連他們在哪都找不到。”
說話間,小桑已經恢復了精神,似乎剛纔的一切都是沈覓的幻覺。
沈覓知道以小桑的性格,認定了的事,自己不可能說得動她,只好道:“那等這件事忙完,我回無根堂幫你幾天。”
“好呀,”小桑笑了笑,說道:“你都不知道大夥兒多想你呢。”
……
明月花影樓。
讓沈覓沒想到的是小桑竟然帶自己來到了這裡。
看着這熟悉門臉兒,沈覓不禁陷入了沉思。
小桑平時也喜歡玩遊戲?
花影樓裡除了夢女難道還有夢郎?
如果自己點夢郎,花影樓的人會不會同意?
不過小桑下一刻便打破了他的幻想。
“花影樓是天人會的一個據點。”
沈覓連忙收起心中齷齪的想法和她一起進了樓。
進去之後,小桑叫住一個夥計,跟他耳語了兩句。
那夥計很是熱情的將二人帶到了花影樓地下的一個房間。
房間冷颼颼的,堆滿了雜物,應該是他們的倉庫。
夥計指了指牆面上的一道矮門:“二位自便吧。”
打開門沈覓才發現裡面是一條狹長的甬道。
甬道兩邊都是凹凸不平的土牆,頂部用木頭支撐。看上去十分簡陋。
沈覓感嘆道:“原來天人會藏在這種地方啊,難怪城主費盡心思也找不到他們。”
“這裡遠不止有天人會。”小桑說道。
沈覓心中好奇,還想再問,小桑卻只是笑而不語。
甬道很長,一路向下,恍惚間,沈覓彷彿覺得自己在走向地獄的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兩人終於來到了甬道的盡頭。
盡頭處有火把照着,一道高大的銅門躍然眼前。
沈覓推開厚重的銅門,門外的場景不禁讓他呆在了原地。
銅門的後面是一個巨大的深坑。
深坑幾十丈寬,每隔一丈便有一層凸出的圓形露臺。
沈覓目力所及,至少有十幾層。
露臺上擠滿了人,嘈雜的吵鬧聲充斥着沈覓的耳朵。
深坑四周插滿了火把,將這個巨大的地下建築照的恍如白晝。
越往上,火把越多,也就越明亮。
往下看去,則只有一些零星的火光表示還有人在。
最下面則是一片黑暗,即便以沈覓的身體素質也難以看到底。
“歡迎來到濁染城最大的地下城。”
周圍人聲音吵鬧,小桑不得已只能提高聲音。
“這裡究竟是……”
沈覓看到,露臺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
有喝酒的、賭博的、濃妝豔抹的女子揮舞着手絹招攬生意的,甚至還能看到掛着剛洗完的衣服。
“濁染城所有的地下交易幾乎都集中在這裡,這裡收容所有無家可歸和被行衍朝驅逐的人。”
“這裡收容所有無家可歸和被行衍朝驅逐的人,他們在這裡生活、娛樂、工作。”
小桑拉着他的手穿過人羣,朝着深坑的最上面走去。
沈覓終於知道天人會一直沒能被清剿的真正原因。
濁染城乃至整個行衍王朝需要這樣一個組織來收留社會上的醃臢,如果把他們全部放到地上,指不定會生出多大的亂子。
一路走來,這些人似乎並沒有沈覓想象中的那般不堪。
雖然他們大多都穿得破衣爛衫,污垢遍佈全身,但臉上卻大多都洋溢着笑容。
甚至路過時,還有幾個人熱情的和小桑打着招呼。
小桑也一一笑着迴應。
隨着二人上的越來越高,周圍人也變得越來越少,穿着也好了很多。
終於,他們來到了深坑的最頂層。
樓梯口,一個光頭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光頭腰間別着一口單刀,左臉上刻着一個黑色的“盜”字。
在濁染城只有重犯纔會被施以黥刑,一般偷盜三次以上纔會在臉上刻字。
碰到同行了。
“小桑姐,又來賣情報啊。”
光頭笑着打招呼,只不過一笑起來,臉上的黥字更加猙獰。
小桑衝他點了點頭。
光頭的目光又掃向沈覓,一下子警覺起來。
“你們怎麼換人了?馨月呢?”
馨月是無根堂的人,與小桑平日裡關係很好。
小桑衝他淺淺一笑,道:“馨月今天病了,讓他來替班。”
光頭仔細打量了一番沈覓,粗重濃密的眉毛擰成一個疙瘩。
“小桑姐,這不符合規矩啊,讓一個陌生人見舵主,隊長知道了要罵我的。”
“他是無根堂的人,有我擔保你怕什麼。”小桑收起笑容,淡淡地說道。
“可是,”光頭一臉爲難,想要再說,卻又害怕小桑生氣。
“好啦,”小桑見他沉默又笑了起來:“改天我讓馨月請你吃飯。”
“真的?”光頭眼前一亮,驚喜地問道。
小桑拍了拍他,道:“你可要好好表現,馨月可是私底下跟我說對你頗有好感,你可別辜負了人家。”
“好好。”光頭撓着頭嘿嘿傻笑。
說完,便領着兩人朝裡面走去。
沈覓在一旁小聲說道:“這小光頭歲數應該不大吧?”
小桑道:“今年剛滿十五。”
“不過別看歲數不大,但自打九歲那年晦元公將他從牢裡救了出來,他就一直跟着晦元公,很受晦元公的喜愛。”
沈覓不置可否。
讓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做看守,天人會有這麼缺人嗎?
房間很大,裡面擺滿了桌椅板凳,全都坐滿了人。有的在座位上喝酒吃肉,有的站在桌子上唱歌跳舞,活像一個土匪窩。
最裡面的位置,有個丈餘來寬的軟榻,軟榻足夠三四個人並肩橫躺,但卻被一個身材異常肥胖的人全部填滿。
那人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單褲,白花花的贅肉癱在塌上,像灘爛泥一樣。
此時正值秋末,即便是房間裡也涼颼颼的,但那人裸露的肥肉上卻浸滿了汗水。
汗水如一層油膜般覆在他身上,更顯得他那一身肥肉格外令人作嘔。
小光頭帶着沈覓二人穿過人羣,徑直走向那堆肥肉。
“舵主,無根堂的小桑姑娘來賣情報了。”
“哦哦。”
肥肉隨手抓過身旁的一個柑橘,連皮都沒剝,一口塞進嘴裡,用力的咀嚼着,柑橘的汁水順着嘴角向下趟出,滴落到身下的絨毯上。
旁邊的侍女跪俯在地,爲他擦拭着嘴邊的汁水。
“小桑兒,你這個月怎麼來早了?”
小桑打了個萬福,笑盈盈地說道:“小桑今天不是來賣情報的,而是來買情報的。”
“嗯?”
肥肉眼前一亮,胸口快速的起伏着,從嘴裡不斷地哈出白氣。
“你今天怎麼轉性了,之前不是說不願意和我們做交易嗎?”
小桑不卑不亢地答道:“無根堂的傳統,朋友有難,必當全力相助。”
“朋友?”
肥肉唔了一聲,對旁邊的人說道:“扶我起來。”
旁邊三四個侍女一起過去扶他,可他身形實在太過碩大,又渾身是汗,滑膩膩的無從下手。
幾個弱女子足足擡了一刻鐘,才終於將他擺正。
肥肉自己也累得夠嗆,氣喘吁吁地說道:“那你打算用什麼來買?”
小桑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只聽她朗聲道:“這個月的情報我就不收您錢了,我們互相交換情報,您看如何?”
“這個嘛,”肥肉呵呵笑道:“小桑兒,你的情報對我來說可有可無,但既然你說朋友有難,說明我的情報對你來說很重要,這樣做交易可不太公平。”
小桑微笑道:“這些年無根堂依靠販賣情報獲得了不少銀兩,可以說能走到今天,您給了我們很大幫助。”
“無根堂的孩子們在私底下都十分敬仰您,您又何必非要如此咄咄逼人呢?”
“小桑兒,”肥肉眯起眼睛:“地上有地上的規矩,地下有地下的規矩,若是不按規矩辦事,那這天下可就亂了。”
“舵主的意思是?”小桑有些摸不着他的想法。
晦元公揚起肥手,伸出三根手指,道:“無根堂三個資質好,十五歲以下的少年,換你一個情報。”
小桑的臉一下子冷下來。
“不行,他們都是思想單純的孩子,不能來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晦元公冷笑,“小桑兒,說到底你還是瞧不上我們天人會。”
小桑輕咬薄脣,沒有說話。
她在猶豫。
在她心裡,無根堂的孩子們和沈覓一樣重要,讓她捨棄哪頭她都做不到。
沈覓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好了,不要糾結了,你已經爲我做的夠多了。”
小桑擡頭看他,眼裡滿是愧疚。
沈覓搖搖頭,示意她不必在意。
繼而朝晦元公拱了拱手,道:“在下沈覓,拜見晦元公。”
晦元公抓起果盤裡的一串葡萄,放進嘴裡一擼,便只剩下了光禿禿的藤蔓。
他含糊不清地張開嘴問道:“你又是幹什麼的?”
沈覓答道:“剛剛小桑說的朋友就是我。”
“哦,你也是無根堂的人?”
“出生沒多久便被施老收養。”
“今年多大了?”
“剛滿十九。”
“太大了,不要。”晦元公聽到他的年紀,頓時失去了興致,身子一斜,又躺倒在軟塌上。
沈覓大笑:“在下並非想投靠天人會。”
“你消遣我?”晦元公瞪了他一眼,態度比和小桑說話時差了很多。
“不敢。”
沈覓看了看小桑,道:“說來慚愧,三年前我便已經脫離了無根堂,另謀高就了。”
“今日小桑姑娘願意帶我來全憑昔日的情分,讓她爲我捨棄三名無根堂的弟子實在有些不妥。”
沈覓話鋒一轉,道:“所以我今天來是以沈覓的身份與舵主做交易,舵主何不在沈覓的身上開個條件?”
晦元公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故作聰明!”
突然,笑聲戛然而止,晦元公厲聲道:“你可知沒有了無根堂這層關係,你連天人會的大門都進不來!”
沈覓笑容不減:“舵主先莫惱,先聽在下說說自己的價值,再做決定不遲。”
晦元公晃了晃他那肥碩的腦袋,神色頗爲不屑:“你有什麼價值?”
“不知道舵主有沒有聽說過雪醅酒?”
晦元公抓着荔枝的手一顫,望向沈覓的眼神裡閃爍出貪婪的光芒。
果然,這頭肥豬和自己想的一樣。
沈覓心裡有了底氣,也放鬆了下來。
故意調他胃口,說道:“雪醅酒釀法繁瑣,耗材更是罕有,喝過之後,清喉潤嗓,淨化脾胃,消暑解乏,尤其是對有溼熱症的人大有裨益。”
溼熱症多發生在嗜吃又不愛運動的人身上,油脂堆積在體內無法消化,只能通過汗液排出。
導致得了溼熱症的人經常汗液旺盛,燥熱難耐。
沈覓剛一進來,見他如此肥胖,又大冷天渾身是汗,便猜測他患有溼熱症。
雖說只需每日少葷多素便能解決,但有錢人又哪能管得住嘴,邁得開腿?
而雪醅酒的功力大概類似於腸清茶,所以晦元公纔會這麼在意。
“你小子說它作甚。”晦元公冷哼一聲,將手裡的荔枝剝了皮,塞進嘴裡,又將果核吐到身旁的銀盆之中。
果核落進銀盆,滴溜溜轉了幾圈,發出清脆的聲響。
沈覓道:“如果舵主願意和我做交易,我可以拿一罈雪醅酒作爲交換。”
“放屁。”
晦元公氣極反笑:“雪醅酒乃是傳世佳釀,你一個毛頭小子怎麼可能有?”
沈覓不慌不忙地解釋道:“舵主消息靈通,應該知道,前年城主慕容百川去王都朝見,天子送了一罈。”
“那壇酒就端端好好藏在內城的冰窖之中。”
去霽月閣的時候,沈覓出於職業習慣,特意留心過後城的地形,雖然防守嚴密,但對於自己這個神偷來說,並非無懈可擊。
雖說也要擔一些風險,但對比玉釵丟失的罪過還是小得很多。
拿雪醅酒換玉釵,自己不吃虧。
“笑話,”晦元公又抓起一個荔枝剝了皮塞進嘴裡:“慕容百川會把天子賜的酒給你麼?”
沈覓一挑眉毛:“敢問舵主從剛纔開始一共吃了幾顆荔枝?”
晦元公莫名巧妙:“應該是三顆吧,那又如何?”
“那爲何,”沈覓指了指銀盆,“裡面只有兩顆果核?”
晦元公看了一眼銀盆,果然只有兩顆果核躺在裡面。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蹟的時刻。”
沈覓攤開左手,一顆果核端正的擺在他的手心。
晦元公一臉震驚,大叫道:“你怎麼拿到的?”
“誰看到了他剛纔拿了銀盆裡的果核?”
周圍的侍女紛紛搖頭,也是一臉茫然。
連離他最近的小桑也是驚訝不已。
沈覓等大家都重新安靜下來,才繼續道:“試問舵主,在疏於看守的冰窖裡偷走一罈酒難,還是在衆人眼皮底下拿走一粒果核難?”
“好小子,有點手段。”晦元公緩過神來,笑道:“跟我說說你是怎麼做到的。”
沈覓順手將果核扔進銀盆,解釋道:“剛剛我說了那麼多的廢話,其實就是爲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從而趁機將果核偷走。”
“不可能。”晦元公對他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你我至少有五步的距離,除非大家都睡着了,不然怎麼可能讓一個大活人在面前走來走去?”
當然不可能,沈覓暗笑。
只不過他正巧看到晦元公在第二次吃荔枝時,果核沒有吐進銀盆,而是滾落到了牀榻下面。
他料定沒人注意到這一幕,纔會利用這個機會,把提前準備好的荔枝揉碎,展示果核給大家看。
他手裡的荔枝,自然是穿過房間時順手牽羊而來的。
除了荔枝,他還拿了杏果,甜梅,葡萄不少水果。
至於他爲什麼這麼做,只能歸咎於職業習慣。
他一直相信,機會從不垂青沒有準備的人。
當然,這些沈覓是肯定不會告訴晦元公的。
如果將實情告訴了晦元公,他只會以爲自己是個耍小聰明的地痞無賴,但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手段非凡,能力不俗。
所以沈覓選擇笑而不答。
果然,晦元公一改之前的態度,笑眯眯地說道:“沈老弟,你果然有兩下子,我信你了。”
“說吧,你想知道什麼情報。”
沈覓心中一喜,連忙說道:“我想知道廖神通……”
話剛說到一半,忽然一個人走到晦元公旁邊,湊到他耳邊,低語着什麼,一邊說,還一邊用餘光瞥着沈覓。
晦元公臉上神情一變,望着沈覓的眼神漸升起了殺意。
沈覓心底一沉,暗道不好。
雪醅酒以其爽滑的口感和獨特的醇香號稱當世酒品之最,即便尊貴如八城城主,也罕能品嚐。
——《浮世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