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祈雪節。
天剛矇矇亮,濁染城便響起了零星的鞭炮聲。
隨着太陽漸漸升起,炮仗聲不但沒消,反而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響。
這一天,每家每戶都早早起牀,整理好房間,等待着親朋好友登門拜訪。
相熟之人見面,第一句必須要說“豐年瑞雪”,以求感動上天,降下大雪,來保障第二年的收成。
內城裡,雖然沒有燃放爆竹,卻也比平時多了些熱鬧的氣氛。
甬道上,迴廊中,處處可見年輕的侍女僕人們追逐打鬧的場面,即便被管事的看到了,也不過是笑叱幾句,不會做任何懲罰。
祈雪節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所有人都必須和睦相處,臉上必須掛着笑意,讓上天看到這其樂融融的氛圍,纔會願意降下大雪,福澤衆人。
彌綸宮中。
城主一家整整齊齊地圍坐在八仙桌上。
城主居正北,夫人居正南,兩個女兒則一東一西,相對而坐。
桌子上,玉盤珍饈應有盡有,饒是八仙桌再大,也擺的滿滿登登。
只不過和外面歡騰的氣氛不同,四人臉上的表情均顯得有些沉悶。
城主見氣氛不對,揮了揮手,呵退了一旁伺候的侍女,寬大的房間裡頓時只剩下了他們四個。
“哈哈,夫人,瓊華,瑤兒,今天這是怎麼了,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一回,怎麼全都悶悶不樂的樣子?”
城主夫人擠出一絲笑意,說道:“是啊,你們父親說得對,好不容易團聚一次,大家都要開開心心的纔對嘛。”
玉瑤這時也回過神來,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臉上露出一絲乖巧的笑意。
“剛剛一不小心走了神,是我不好,爹,娘,我給你們倒酒。”
說着,站起身來,給三人杯中倒上了酒水。
在給瓊華倒酒的時候,她碰了一下瓊華的胳膊,但對方卻毫無反應。
玉瑤輕輕地嘆了口氣,無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城主瞧出了不對勁,大笑着掩蓋尷尬的氣氛:“來,咱們一起舉杯,共祈福雪降臨,保佑萬事昌順。”
說罷,率先舉起了酒杯。
城主夫人和玉瑤也紛紛舉起酒杯。
瓊華被玉瑤輕聲提醒之後,也渾渾噩噩地舉起了酒杯。
正當四人要舉杯共飲之際,瓊華卻猛地將酒杯擲於桌上。
玉質的酒杯頓時碎成兩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空曠的屋內連連回響。
“抱歉,我身體有些不舒服,先回屋裡休息了。”
說罷,也不顧其他人臉色,一揮羅袖,轉身朝屋內走去。
“這孩子……”城主望着她的背影,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
城主夫人想要叫住她,可嘴張到一半,卻還是沒能開口。
玉瑤見狀,朝兩人微微一笑,柔聲道:“爹,娘,你們不必擔心,我去瞧瞧姐姐。”
說着,也站起身來,朝裡屋走去。
大廳內,只剩下城主不住地喝着悶酒,城主夫人無助地嘆息。
進到裡屋,玉瑤看到瓊華正斜倚在牀榻之上,原本精緻的五官全都擰在了一起。
“姐姐,”玉瑤緩步走到她身前,笑道:“大喜的日子,幹嘛突然發脾氣。”
瓊華看了她一眼,凌厲的目光少見的變得柔和起來,她輕嘆了一聲,說道:“你來幹什麼?”
玉瑤坐在牀沿,輕輕躺在她的懷中,聆聽着她的心跳,半晌才撒嬌般地說道:“自然是想姐姐了,來看看唄。”
瓊華有意將她推開,可手才觸到她的秀髮,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來,由推改成了撫摸。
“你這個小丫頭,從小就招人煩,長大了也一點都沒變。”
玉瑤微合起雙眸,夢囈似地說道:“姐姐真的討厭我嗎?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
瓊華哼了一聲,道:“就是你這個別人怎麼討厭你,你都要黏着別人的性格最讓人討厭。”
玉瑤笑了笑,說道:“你可是我的親人,我不黏着你黏着誰呢?”
“是麼?”瓊華輕蔑地說道:“你的那個門客,沈扼惑呢?”
玉瑤輕笑道:“沈大人不喜歡別人這麼叫他。”
瓊華高傲地仰起頭,不屑地說道:“口是心非的傢伙,被賜了字,能不到處炫耀便已經算好的了,還會有人不喜歡別人這麼叫他麼?”
“這就是他特殊的地方了呀,他不因爲賜了字而驕傲自滿,時刻謹記自己的平民出身,而且,”說到這,玉瑤臉頰微紅,又有些驕傲的說道:“還因爲想感謝我對他的知遇之恩。”
瓊華沉默了一陣,忽然開口道:“傻人有傻福,你倒是真的遇到了一個不錯的手下。”
“對呀,”玉瑤嘻嘻一笑,臉上露出了一絲俏皮的表情,說道:“所以我讓涔兒把他弄暈了,不過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一定會恨我吧。”
“這樣也好,”瓊華嘆息了一聲,說道:“至少……”
她話才說到一半,忽覺喉頭一緊,竟無法言語,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便覺有豆大的淚滴從眼中涌了出來。
玉瑤只覺臉頰一片溼潤,她連忙睜開眼睛,卻看到姐姐眼裡的淚珠如珍珠一般不停滑落。
她不由驚呼道:“姐姐,你怎麼哭了?”
瓊華驚訝的用手背蹭了蹭眼睛,這才發現有淚水涌出。
“我,哭了嗎?”
“不,我不會哭!”瓊華猛地仰起頭,試圖將眼淚倒灌回眼裡,她壓制着心中的悲傷,咬牙道:“十六年前我都沒有哭,十六年後我也不會哭!”
可眼淚卻又如何會聽她的話,即便她仰着頭,還是肆無忌憚地從眼角處滑落。
玉瑤心中一痛,也跟着哭了起來:“姐姐別哭了,是玉瑤不好,都是玉瑤的錯。”
聽到她這麼說,瓊華再也忍不住,抱着她放聲大哭了起來。
過了好一陣,兩人終於哭得累了,這才聲音漸小。
兩人對視一眼,早上剛剛畫好的妝容已被哭成了花臉,不由均咯咯笑了起來。
玉瑤道:“姐姐稍等,我去找侍女來,把妝容補好。”
瓊華卻搖了搖頭,拉着她的手,來到銅鏡前,道:“今天日子特殊,就由我來給你點花鈿吧。”
玉瑤臉上閃過一絲欣喜,連連點頭道:“好,姐姐對我最好了。”
彌綸宮外。
一衆灰鱗衛與神官整齊的排成長隊,守在門外。
大總管位於灰鱗衛隊首。他雙手攏於寬袖之中,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身後的葛彥有些站不住,等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大總管,咱們真的要這麼站一上午嗎?”
大總管看了看太陽,淡淡地問道:“你第一次參加祈雪大典麼?”
葛彥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去年這個時候,我連銀鞘衛都不是呢。”
大總管笑道:“你倒是運氣好,一年升了兩級,不過你就別抱怨了,我這個一點武功都不會的老頭子都站了幾十年了,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又身負神功,連這麼一會兒都站不得麼?”
葛彥被他說得有些羞愧,連忙稱是,不敢再多詢問。
大總管剛想繼續閉目養神,卻見一旁的衛承易身子朝他這邊挪了挪,嘿嘿一笑,道:“大總管,怎麼沒見我的乖徒兒來?”
大總管笑了笑,道:“這裡來的都是金鞘衛和銀鞘衛,他自然不再其中,而且他現在已經是二小姐的專屬玉鞘衛了,神官大人要想問他的行蹤,還是去找二小姐問比較好。”
衛承易眼珠轉了一圈,衝他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說的也是,多謝大總管提醒。”
大總管微微頷首,剛想閉眼,耳邊再次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總管弱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小聲嘀咕道:“今天還真是日不暇給。”
“大總管!”商奉璋的聲音嘹亮,周圍人全都聽得清楚。
“你曾說,祈雪大典之前肅清天人會,眼見這祈雪大典就要開始了,你進展如何了?”
大總管眼皮微擡,緩緩開口道:“離祈雪大典開始不是還有個把時辰呢麼,商大人何必如此着急?”
商奉璋哈哈大笑道:“大總管說笑了,我倒是不着急,畢竟軍令狀也不是我下的,只不過有些替你擔心,若真是你一時失手,沒能趕在祈雪大典辦成此事,那咱濁染城可就像是一方青銅鼎缺了一隻腳,再也立不住了。”
大總管微笑道:“商大人過譽,張某雖略有才能,但卻稱不上是棟樑之材,只不過身在高處,纔會略顯耀眼,所以即便張某倒下了,也還會有李某,趙某接替我的工作,所以……”
說着,他緩緩轉頭,一雙鷹般銳利的眼睛散發出一道精光,直射向商奉璋。
“商大人放寬心,無論有沒有張某在,濁染城都不會倒,今天不會,明天亦不會。”
花鈿本是女子妝容的一種,因其顏色鮮亮,有傳聞說,能夠在天神布雲降雪之際吸引到天神的目光,從來給自己帶來好運。所以在祈雪節時,所有女子都會在眉心點上花鈿。後則衍生成女子間互相爲對方點花鈿有爲對方祈福之意。
花鈿的樣式繁多,其中以梅花生出冬季,凌然自傲,寓意極佳,使用的人最多。
——《浮世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