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眉鎮城門外。
寒風料峭,天陰怒號。
雖已臨近晌午,但卻依然冷得叫人跺腳搓手。
比起濁染城的大門,晴眉鎮要寒酸的多。城外盡是黃土鋪路,被風一卷,漫天沙塵。幾乎將城門掩去。
段幹一族歡迎的儀仗隊比起濁染城的灰鱗衛來,更是顯得散漫凌亂。
士兵中,有的人將手縮在袖子裡,有的將鱗袍拉到下巴前,更有甚者,低着頭幾乎要將自己攢成一團。
打遠看去,倒更像是一羣地痞無賴。
反觀玉瑤這邊,雖風塵僕僕,但個個軍姿筆挺,不苟言笑,連坐下的戰馬動作都整齊劃一。
玉瑤看到這樣的場面,心裡漸漸安定下來。
就像是城裡的媳婦兒下鄉去見公婆,本來心中忐忑,但見到對方土裡土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自然就緊張不起來了。
玉瑤纔剛剛下轎,便見一個身形高挑的男人一路小跑過來。
隔着老遠便聽他聲音洪亮,滿臉笑意地叫道:“玉瑤少城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贖罪,贖罪。”
玉瑤擡眼望去,那男人面白如紙,身材略顯瘦削,一把有些花白的鬍鬚隨風蕩起,顯得有幾分儒雅隨和。
“段幹伯父,您是長輩,不必過於拘禮。”玉瑤聲音清澈悅耳,呼嘯的狂風依舊難掩其音。
“就是就是,”他身旁一個壯碩的男人開口大笑,“大哥,你未免太端架子了些。”
說着,向前一步,來到玉瑤身前,寬厚的手掌擡起,想要撫摸玉瑤的腦袋。
可才擡到一半,忽然感到數股凌厲地殺意鋪面而來,他不禁打了個哆嗦,手掌也換了個方向,拍了拍玉瑤的肩膀。
只不過動作過於生硬,顯得有些奇怪。
他倒滿不在乎,乾笑兩聲,說道:“小瑤兒,還記得我嗎,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高允單手搭在腰刀之上,不動聲色地走到二人中間,咧嘴笑道:“想必這位就是二族長段幹應祺了吧,大總管讓我帶他向你問好。”
他雖然是在笑,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凌人,彷彿一座巍峨的高山一般,橫格在二人中間。
段幹應祺雖然心性堅毅,但畢竟功夫一般,被他氣勢所懾,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張文甫啊,”段幹應祺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似乎想起來什麼不好的回憶,“那傢伙還記得我麼?”
“應祺!”段幹弘毅一把將他拉了回來,沉聲斥責:“別亂說話!”
眨眼之間,又換上了一副笑臉,說道:“應祺在晴眉鎮待久了,不懂規矩,少城主不要見怪。”
玉瑤淺笑道:“哪有晚輩見怪長輩的道理,倒是您,別老少城主少城主地叫我,顯得太過生分,就叫我玉瑤便好。”
“不敢,不敢,”段幹弘毅連連揮手,說道:“這次你來,畢竟是代表濁染城,怎能如此隨意?”
玉瑤笑道:“伯父多慮了,父親只不過覺得這些年一直沒有機會來看望您,心裡有些愧疚,所以‘添衣節’一過,便派我送些過冬的衣服來罷了。”
“與公差無關,這次前來,只是探望。”
段幹弘毅連忙拱手施禮,高呼道:“城主還能記得我們,段幹一族感激涕零!”
段幹應祺在一旁不屑道,“你的感激涕零,就是讓人家在外頭吹冷風嗎?”
段幹弘毅這才醒悟過來,連忙說道:“是我考慮不周,各位快裡面請。”
玉瑤點了點頭,回到轎中,隊伍浩浩蕩蕩的進了晴眉鎮。
與她一起入轎得還有段幹家的兩兄弟。
有這兩個壯漢在,原本寬敞的轎子也顯得有些擁擠。
這兩人身形高大,坐着時需躬身彎腰纔不至於碰到腦袋。
段幹弘毅倒不在意,笑着陪玉瑤聊天:“少城主這次來,打算待幾日?”
他隨口一問,玉瑤卻神色一緊。
她想起剛剛陸瑾對她說得三日之約。
這是在試探我嗎?
如果我說多待幾日,是不是就意味着不遵守約定?他們便會對沈大人下手?
涔兒看出她不對勁,連忙拉了拉她的衣角。
玉瑤這才反應過來,心中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待滿三日便離開。”
段幹弘毅一愣,下意識地問道:“只待三日嗎?”
玉瑤見他一臉茫然,不像是在裝模作樣。
她微微皺了皺眉,反問道:“伯父希望我待幾日?”
“這…”段幹弘毅顯得有些尷尬,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倒是段幹應祺大大咧咧地說道:“三天就三天,挺好的。”
說着,又解釋道:“並非我等不想多留,只不過晴眉鎮離濁染城路途遙遠,一來一回就要十日,‘祁雪大典’在即,我們可不想耽誤了大事。”
段幹弘毅這才反應過來,連連稱是。
三人又閒聊一陣,馬車才終於駛到段幹府。
玉瑤被衆人簇擁着進了府上,默默打量着府裡的結構。心中暗忖着沈覓可能被關押的位置。
進了屋,段幹弘毅的夫人早已攜一衆女眷恭候多時。
段幹弘毅忙不迭地介紹:“這位是內子姚琴,夫人,快來拜見少城主。”
姚琴是個體態豐盈的美人,氣質端莊,舉止文雅。
她朝玉瑤行了一禮,語氣輕柔道:“奴家拜見少城主。”
玉瑤回禮,四下張望了一圈,好奇地問道:“怎麼不見令郎?我記得,還在孩童時候,我便與他有關一面之緣,這會兒應該都成了大人了吧?”
此話一出,在座的衆人臉色均是一變。
果然,該來的還是要來。
尤其是段幹弘毅,在這寒冷的冬天裡,額角竟微微滲出汗珠。
昨天晚上當他得知沈覓是濁染城派來的特使之時,便已經斷絕了要殺他報仇的想法。
畢竟他的兒子並沒有死,有百避丹在,只需靜養數月,便能恢復如初。
百避丹固然稀有,但還不值得讓他得罪濁染城的人。
他只是氣不過,濁染城的人憑什麼這麼霸道,區區一個灰鱗衛也敢對自己的兒子下手。
所以才一直沒放了沈覓,打算少城主來了,討個說法,最不濟也能賣個人情。
但今天早上的時候,他突然接到報告,說是地牢燃起大火,濁染城的特使已經被燒得只剩下了一具乾屍。
而與此同時,少城主就在晴眉鎮不出二十里外的地方。
這讓他如遭雷劈。
想了一上午,也終究沒有想出一個對策來。
最後還是夫人給出的主意。
說一個灰鱗衛就算是特使,也尊貴不到哪去。
若是少城主追問下來,就說自己不知情。
以爲對方只不過是個普通的灰鱗衛。
畢竟這件事,歸根到底,還是錯在那個灰鱗衛。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只不過他們沒有走正常的手續。
少城主若是有心,這次晴眉鎮一行,就不會再提及那個灰鱗衛。
兩邊都不說,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本來剛剛在城門外的時候,玉瑤友善的態度讓他懸着的心已經落下了大半。
哪成想,剛放鬆下來,她又將這件事提了起來。
但她是隨口一問,還是另有所指?
段幹弘毅看着玉瑤平靜的表情,絲毫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自己說是不說?
說了的話,對方若只是隨口一問,那豈不是相當於不打自招?
但不說,那這件事性質就變了。
隱瞞真相,那就是從無意變爲了有意。
少城主大可回濁染城稟報,說他因害怕被查,所以暗殺特使。
正當他遊移不定之時,忽然聽到段幹應祺粗着嗓子大笑道:“那傢伙,說出來丟人,明明武藝不精,卻還和人動手打架,現在正躺在牀上,連吃飯都要有人喂呢。”
說得好!
段幹弘毅對他弟弟投向感激的目光。
現在也只有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能夠堵住少城主的嘴了。
段幹弘毅連忙將眼神望向玉瑤,看她作何反應。
玉瑤微微露出一絲驚訝:“怎麼會這樣?傷得重不重?我這裡有濁染城頂尖的瘍醫,要不要讓他們看看?”
“不用,”段幹應祺大手一揮,說道:“死不了,頂多是在牀上躺些日子。”
“算了,那軟蛋,不提也罷,這都午時過半了,嫂嫂,你準備了一早上的飯菜好了沒啊?”
“好了好了,”豐腴美人姚琴連忙笑着答道:“少城主一路奔波勞累,就讓奴家的飯菜爲你接風洗塵吧。”
玉瑤笑了笑,說道:“那就有勞了。”
說話間,衆人移步大廳。
段幹弘毅與夫人坐首位,玉瑤坐右一首席,段幹應祺坐左一首席,衆人按照尊卑長幼,依次落座。
鍾缶樂鳴,歌舞曼曼,一道道冒着熱氣的佳餚被一一呈上。
大廳之中,一片祥和。
玉瑤不經意間,在涔兒的耳邊說了幾句。
涔兒皺了皺好看的鼻子,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便溜了出去。
她一邊走,一邊問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偏廳。
這裡人聲嘈雜,是一衆灰鱗衛和雜役吃飯的地方。
涔兒四下張望了一番,終於找到了目標。
她穿過人羣,來到一張飯桌旁。
桌上四五個人圍坐在一起,狼吞虎嚥地吃着飯,吃相極爲難看。
“喂喂,別吃啦!”周圍吵鬧雜亂,她不得不提高自己的音量。
王池吃得正香,冷不丁耳邊傳來一陣刺耳的叫聲,嚇得他差點將手裡的窩頭掉在地上。
他忙回頭看去,卻見一個模樣清秀的小姑娘正一臉不耐煩地盯着他。
“少,少城主的小丫鬟?”王池咕咚一聲,將嘴裡嚼到一半的飯菜嚥進了肚裡。
好在咽的快,要不然定要噴到她的臉上。
王池心有餘悸地想着。
“你,還有你,”涔兒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一旁的趙毅,說道:“你們倆跟我出來。”
行衍朝中,禮要比制重要得多,因此在面對官職比自己小,但輩分高的人,一般也會以長輩之禮待之。
——《浮世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