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響亮的羯鼓聲霍然響起,透空碎遠,人人精神爲之一振。
赤着上身,矇住雙眼的精壯鼓手力透檀杖,越敲越快,鼓聲也益發急促激烈,催得參賽的各隊傳花手不由自主加快了手上動作,柔軟的綢花此刻儼然變成了燒紅的烙鐵,叫人拿捏不住。
文官隊明顯更加“耐燙”,那紅花總能在他等手上盤桓片刻,見鼓聲並無停息之意,才戀戀不捨地在空中劃出個高高的拋物線,落入下一隊的手中;士族高門人才濟濟,可也不像文官隊伍那般着相,不慌不忙的接花、傳花,風度儼然;宗族們傳花的速度比着士族們快些,神情肅穆,不失上位者的貴態。
到了使臣質子與武將這兩隊,事情就全然變了味道。
武將隊這裡,孟高氣不過,索性跳出來做了傳花手,隊中倒是沒人要搶他這差事。他也不傻,又沒哪個規定非得傳花手出來作詩。眼見排在他前面的文官隊傳花手慢慢吞吞,欲傳不傳,孟高急得破口大罵:“兀那窮酸,磨磨嘰嘰,磨磨嘰嘰,沒吃飯麼?”不少人聽得笑了出來。
總算接過了紅花,孟高一刻未作停留,甩手將之扔了出去,又急又猛,柔軟的綢花叫他生生擲出了一道筆直的虛線,正撞在使臣質子隊傳花手身上。後者猝不及防,探手一撈卻撈了個空,紅花啪噠掉在了地上。
那人急忙俯身去撿,一隻手剛觸到紅花,場中突然一靜,鼓聲竟然停了!這人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滿臉通紅愣在了那裡,突然身子一動,眼看着便要直起身來,並未撿起地上的紅花。
孟高勃然大怒,衝上兩步大吼道:“賊廝鳥,想耍賴麼?”那人平日裡就是個膽小怕事之輩,要不然也不會被推出來做傳花手,眼見孟高滿臉兇色,他一哆嗦還是把紅花撿了起來,頓時惹來一陣笑聲。孟高轉怒爲喜,得意洋洋地朝着身後一衆武將直擠眉毛。
晉國自恃正統,又是燕國死敵,自然不會派出使者來此。滿眼看去,使臣質子隊伍人數不少,卻盡是些偏邦小丑,化外蠻夷,不少人連話都說不明白,如何能吟詩作賦?便是扶余蔚與石越兩個,雖是足智多謀之輩,卻也都是武將出身。他兩個身份超然,既然不願出醜,便坐定了不說話,倒是無人敢擾。一幫子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後這倒楣的差事還是落在了那傳花手頭上。此人抖抖霍霍地站在那裡,滿臉無辜,引得場上又是一陣好笑。
第一輪的題目是“銅雀”,今日夜遊銅雀園,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那傳花手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咬牙道:“金鳳戲銅雀,銅雀飲冰井。冰井起雙渠,雙渠繞桂園。桂園棲金鳳,化作雙飛燕。”這傳花手來自西陲涼國,是個漢人,雖說墨水不多,好歹拼湊出一首打油詩來。魏晉時候的詩歌並不講究押韻,這詩可謂工整,又把鄴三臺與銅雀園的佳木、雙渠都說了進去,還順便恭維了燕國,也算是點題應景了。
這詩太過淺顯,文官士族們自然曬笑不止。可這畢竟是在胡朝,場中大老粗佔了多半,聽着這詩反而覺得頗爲順耳易懂,性子直爽者比如孟高居然就大聲叫起好來,一下子把文官們本就不高的笑聲壓了下去,倒是讓使臣質子們驚喜不已。
孟高力壓一衆文官,算是報了方纔的一箭之仇,自我感覺頓時大好,回頭又去賣弄,卻發現一幫子武官對着自己怒目而視,人人均想:你這渾廝,卻叫個什麼好!如今連使臣質子隊都作出一首不賴的詩來,我等豈非就要墊底,活活叫人笑話!在這夥武人耳裡,這打油詩已然算得上乘之作了。
皇帝慕容暐微笑着勉勵了兩句,第一輪就算這麼過去了,預想中的大規模嘲笑譏諷並未出現,只有幾個自恃才高八斗的文官暗自叫屈:這等好題,卻被一首打油詩糟蹋了,可惜了自己腹中佳句!
鼓聲雷雷,吟詠繼續。
因着文官們極力表現的慾望,以及急欲將功贖罪的孟高不停耍賴鬥狠,武將隊奇蹟般逃過了一輪又一輪。這其實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文人們終於吟詠出自己的作品,粗人們樂得輕鬆自在,便是天子慕容暐,今日本就是求個“雅”字,何必非要讓武將們出醜?全場之內,只有心事重重的可足渾晴有些失望,她可是盼着親眼看到段將軍文采飛揚的樣子呢。
意外總是在不經意間就這麼發生了。孟高又一次耍寶似的將紅花猛力擲向使臣質子隊,這次方向偏的厲害了些,直直飛向了秦國使者石越。對大燕國上下充滿鄙視的石大使可不吃孟高這一套,居然一躍而起,擡腿來了個飛踢,準準地將紅花踢還了回去。這廝倒是好本事!
毫無防備的孟高頓時愕然,不由自主地接過了紅花,便在這時,急促的鼓聲嘎然而止。。。
“渾賊!你!”孟高暴跳如雷。石越卻閉上了雙眼,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孟將軍!”一聲斷喝,這是太傅慕容評的聲音:“今日天子歡宴,不得無禮!如今便只你隊一詩未作,怎敢推辭?”
皇帝慕容暐點了點頭,心道還是太傅老臣謀國啊,秦國使者畢竟不同他人,何必爲了些許小事翻臉,壞了今夜大好的氣氛。他卻沒有發現,夜色中石越霍然睜開了雙眼,不爲人覺察地向着慕容評微微頷了一下首,心中暗自得意:昨夜送去上庸王府的一雙玉璧到底沒有白給。
位高權重的太傅發了話,皇帝也點了頭,孟高只得閉上他的大嘴巴,悻悻退了下去。終究是躲不過去了,武將們大眼瞪小眼,突然發一聲喊,極爲默契地推出一個人來。可足渾晴“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接着在慕容燕曖昧的目光逼視下,羞紅了臉蛋,垂低了雙眼。場中之人不是段隨還有哪個?
孟高看着腳步踉蹌的段隨哈哈大笑,這廝既能想出“擊鼓傳花”的雅行,又是場中官職最小的武將,不推他出去簡直沒有天理。越騎軍軍主楊璩此刻嘿嘿偷笑,方纔就屬他推得最狠;便是一向忠厚的傅顏,此刻也左顧右盼,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段隨並不慌張,方纔說出“擊鼓傳花”之時他便有了準備,這幫子粗胚怎麼看怎麼不像是能夠吟詩作賦之人,這事多半要落在自個頭上,沒辦法,誰讓自己一向木秀於林呢?
其實段隨不但不緊張,反而頗有信心——幾輪下來,他已然有了數,這兒畢竟是胡朝,滿園的文官士族說穿了,不過就是些附庸風雅的二三流文人,翻來覆去就是些平平仄仄的四律五律,也不見特別出彩,以自己唐詩三百首的功底,還怕輸給他等?
若是時間倒退個一百六十年,便在這銅雀園裡,三曹鹹在,七子云集;或者如今身處建康城的南渡大族們隨意派來十個八個子弟,不消說,此刻必然已是駢賦美文滿天飛,鮮花少女排成行,打醬油都輪不到段隨。
這一輪的題目乃是“明月”。此時明月高掛,一襲寬袍的段隨傲立月下,南風帶起他的裾袖,飄飄欲仙,好一個瀟灑文氣的少年郎!
可足渾晴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便是慕容燕的目光再度來襲,也只是讓這可愛的少女將臉蛋揚得更高。慕容燕笑着搖頭,轉而去看段隨。
只見段帥哥極爲浮誇地做了一個甩頭的動作,朗聲道: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這是李白的《月下獨酌四首-其一》,段隨大約是分不清詩歌好壞的,可既是詩仙的作品,又能差到哪裡去?且隨便挑一首與月亮有關的便是。
(對古詩詞一道筆者並無研究,比之段隨還要不如,也看不出什麼優劣,只好弄些個打油詩將就對付。可穿越文裡怎能少了盜用名家名句此節?那無疑少了許多樂趣。萬望讀者以輕鬆的心態閱讀相關章節,切不要追根究底,見諒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