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詠月詩自然是極好的,清幽寂遠又放浪形骸,深諳魏晉風度,百轉千奇卻不離其宗,不愧爲詩仙出品。
宗室與士族子弟們到底氣度不凡,段隨話音剛落,已然拍手稱善;文官們先是錯愕、驚訝、不敢相信,待段仙人不辭辛勞地做足全套——舉盞向月、一飲而盡、酒溼胸襟及至愴然獨坐,他等再也不敢相輕,默然點頭。一個癡迷於詩文的老儒越衆而出,遙遙向段隨一拜:“段將軍大才,老夫受教了。”
同樣被震得不輕的皇帝慕容暐此刻滿臉訝色,去看乃弟慕容衝時,卻見鳳皇一臉平靜,顯然早有所料。此人當真才高如斯?哈哈,天降嘉瑞,地生賢才,上天終究眷顧於朕!慕容暐是個識貨的,心情不錯,當下開口道:“段卿此詩,清奇飄逸,不拘常律,實乃詠月佳作也。妙哉!”今日夜詠以來,這大約是天子給出的最高評語。
全然摸不着頭腦的武將們這下子明白了,段小子作了首好詩,把一衆文官酸儒都比了下去。場中頓時炸開了鍋,武將們轟然叫好,邊上的使臣質子們爲衆武將氣勢所懾,惶惶然跟風拍手。
孟高放聲長笑,上前一把扯起猶自深陷戲中不能自拔的段隨,大聲道:“好小子,有你的!今日你給老孟長了臉面,來日但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說來,老哥我認你!”
“孟兄爽快!小弟也不客氣,今日我有傷在身,改日定當一醉方休!”順着杆子往上爬一向就是段隨的特長,須臾功夫,他兩個已然稱兄道弟,好生親熱。
傳花之戲繼續,四下裡嗡嗡之聲依然不斷,段將軍今日實在是大放光彩,令人稱奇。段隨迴轉武將堆裡,眼神早已飄飄忽忽鑽進了女眷叢中,直取清河公主。
少女情懷總是詩。
詩是好詩,少女更是美麗動人。情竇初開的可足渾晴滿眼星星,目光就沒離開過段隨的身影。夜色朦朧,暖風薰醉,恍惚間段將軍似乎也在回望,可足渾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咦?可足渾晴瞧得分明,他那飄忽的目光曲曲折折,卻終於無一例外,俱都滑向了自己的身側。。。
可足渾晴黯然,香肩微微顫動,繼而垂了下去,無聲無息。
倘若換作是我跌下高臺,你也會舍了命救我麼?
兩輪傳花過後,因着信心百倍的孟老哥關照,段將軍當仁不讓,又出現在了場中,這次他撞了大運,題目居然是“塞外”。遙望宗室隊中,慕容衝正對着自己擠眉弄眼,哥兩目光一對,各自呵呵笑了起來。不消說,《敕勒川》一出,誰與爭鋒?
出身勳貴,年少英俊,文武全才,天子寵臣,還有比這些更能博眼球的嗎?全場雷動之中,偏偏可足渾晴的目光遊離,竟爾沒有落向那滿園的焦點。
良久,可足渾晴突地一動,她小心翼翼地側過臉蛋,極爲快速地偷看了一眼身側的慕容燕,卻見清河公主狀似無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長安君聊些瑣碎雜事,甚而打了個呵欠,目光始終沒看過段隨。
莫非清河姊姊真的瞧不上段將軍?可足渾晴心頭小鹿亂撞,腦子裡亂成了一片。。。
突然間四道月牙兒浮現出來,可足渾晴展顏一笑,勇敢地昂起了頭:我爲什麼要害怕清河姊姊?段小將軍,我就是歡喜你,那也有錯麼?倘若方纔是我跌下那高臺,你不救我,總也怨不得你;你若捨命相救,這一生一世我都會記着你的好,千山萬水都隨着你去。哼!總好過我這沒良心的姊姊!
慕容燕似乎困了,又打了個呵欠,緩緩背過了身去。可足渾晴自然沒有看到,清河公主的雙眸驀然間回覆了神氣,閃耀出晶瑩的光芒,狡黠的笑容掛上了她精緻絕倫的臉龐。
死妮子!偏生這般嘴硬!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樣兒。罷了罷了,既是小妮子動了真心思,姊姊我且幫你一次,回宮便講給母后聽。哼!我喜歡段隨?我如何就喜歡了段隨?不知所云!
兩道飄忽卻又灼人的目光不期而至,慕容燕餘光掃處,頓時娥眉緊蹙,倏然將臉龐扭得愈加偏過去:又來了!死段隨!登徒子!虧晴兒妹妹對你芳心暗許,你,你到底要做甚麼?沒來由一陣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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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漸至尾聲,不少女眷或是年老體弱者已然乏得不行,年輕的皇帝慕容暐依舊神采奕奕,心情愉悅,今日的大典雖說出了點插曲,終歸有驚無險,晚間的筵席、夜遊與吟詠皆大獲成功,天朝氣象盡顯,四方來賓臣服。
可惜縱然千般不捨,萬般不願,看到太后可足渾氏呵欠連天,無精打采的模樣,慕容暐也只得大聲宣佈今日到此爲止。
太后攜宮中女眷率先離場,慕容衝垂頭喪氣跟在女人叢中,低了頭不敢去看段隨。
香風掠過,段隨目送慕容燕遠去,大感氣沮,日間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筵席之時的淺言輕笑,俱都歷歷在目,可謂氣氛正佳,怎的到了吟詠之時,明明自個光芒萬丈,她卻若即若離起來,此刻更是未有絲毫眼神交流。她身側的胡服少女倒是笑得明麗,嗯,那是她的表妹,記得沒錯應當叫作可足渾晴罷。
雖說心情不佳,段將軍始終都是全場焦點,天子起駕之前,獨獨喊他上前,頗是聊了幾句。
屯騎大都督慕容強徘徊在旁,欲言又止。他是想趁着天子心情正佳,當場討要些糧錢。騎軍所費甚巨,眼見已然不支,老財迷慕容評的態度明顯,就是拖着不給。倘若今日沒個結果,明日回到屯騎軍營按着規矩來,恐怕自個的奏摺只會如之前那般,石頭沉入了大海。
不遠處慕容評陰鷙的臉上陰晴不定,死死盯着慕容強不放,忽然間他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轉身走開。夜色深沉,誰也沒有注意到咳聲一起,黑暗中便閃出一個人影來,快步趨向慕容強。
皇帝終於結束了與段隨的談話,慕容強急忙起身,正欲說話,那人影直撞過來,莫名其妙地攔在了他與皇帝之間,一臉惶急道:“大都督,營中急報,幾個士卒高熱燙手,上吐下瀉,怕是患了溫病!”慕容強定睛看時,卻是越騎軍軍主楊璩。
“閃開!此事回頭再說!”皇帝已然轉身而去,慕容強頓時又急又氣。
“大都督,此事早做定奪啊!”楊璩不閃不避。
“混帳東西,還不閃開,休壞了我大事!”慕容強一把扯住楊璩便要將之推開,不想這廝下盤好生牢固,一推之下竟爾分毫未動,倒讓用力過猛的慕容強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慕容強穩住身形,怒目看了楊璩一眼,繞過他再往前時,兩排禁軍轟然攔住了屯騎大都督的去路:“天子駕起,迴避!”
慕容強頹然止步,夜色中金鑾華蓋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眼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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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掛的燈籠一盞盞暗淡下來,銅雀園失卻了日間的喧囂,一片死寂。
三五個禁衛慢吞吞地巡邏而來,轉過一片桃林時,齊齊嚇了一跳——一個孤幽的身影靜靜立在渠邊,月色傾瀉在他身上,照得他渾身慘白。
“什麼人?竟敢在禁園裡裝神弄鬼?”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滿臉落寞,衝着禁衛們冷冷一笑,帶着十二分的不屑。
幾桿長朔向他招呼而來,這高傲的怪客突然尖叫一聲趴倒在地,雙手高高舉起,滿臉的落寞與不屑瞬間化作了痛哭流涕:
“軍爺饒命!我乃慕容麟,也是宗室子弟,可不是賊人。今日席間貪多了幾盞,這會兒竟爾迷了路。軍爺莫急,我這便走,這便走,可千萬莫要傷了我!”
“慫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