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陰城外,“大晉義勇軍”營中,烈火不歇,血流不止。
傷透了心的段隨在染干津肩頭起起伏伏,渾渾噩噩,奄奄一息。雲騎軍將士認出了段隨,四面八方追殺過來。虧得染干津勇猛無匹,單手揮動一柄長刀,當者披靡。加上幾個親兵用命,竟叫他等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就如驚濤駭浪中突然浮現出一座燈塔,奪人眼目,沿途不時有落單的驍騎軍將士加入進來,漸漸聚集起百十來人。
無聲無息的段隨忽然動了一下,眼睛裡涌現一絲生氣——肩上插着半支羽箭的費連阿渾出現在他眼前,踉踉蹌蹌,傷痕累累,但還能走,還能對着段隨揮手、慘笑。。。待段隆率領二十來個弟兄衝殺過來,與自個匯合一處,段隨猛然從染干津肩上跳脫下來,自地上撿起一把鋼刀,奮力高喊:“走!一塊兒殺出去!大夥兒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每一個驍騎軍將士都帶着傷、含着淚,挺直了胸膛,發出振聾發聵的怒吼,匯成一股洶涌的浪潮!
趕來堵截的雲騎軍將士擋不住這股怒潮,眼睜睜看着段隨他等衝到營中一座偏門畔,轉瞬就能破寨而出!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營中響起雷鳴般的馬蹄聲,雲騎軍軍主皇甫勳領着一隊整編騎士自營角殺出,雪亮的鋼刀高高擎起,若烏雲蓋頂而來!
馬過,刀閃,血濺,頭飛!
步履蹣跚的驍騎軍將士擋不住雷霆般怒奔的馬隊,成片成片的被踩到,被砍翻,血流成河,更死不瞑目!
段隨目眥欲裂——雲騎軍將士縱馬揮刀的“英姿”是那麼的熟悉,彷彿只是平日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場追擊戰,可這時他等索取的,卻是驍騎軍將士的血肉與生命!
段隨發出一聲哭腔,猛力戳出手中的長刀,遙指不遠處正大呼小叫的皇甫勳,怒吼:“隨我殺敵!”
費連阿渾搖了搖頭。。。染干津搖了搖頭。。。段隆也搖了搖頭。。。
“你們?”段隨圓睜了眼睛,不可置信。
“將軍!”費連阿渾強撐身形,高聲道:“事已不可爲!再不走,將軍你死無葬身之所也!”
“走?”段隨氣苦:“他等馬快,轉瞬即至,怎麼走?”
“你們走!”悶雷似的一聲大喝,卻是段隆在喊:“費連軍主!染干!你等護衛都督先突出營去。這裡,交給我了!”言罷,他頭也不回,呼吼着朝皇甫勳那頭衝殺而去。他的身後,呼啦啦跟上六七十個驍騎軍殘部,一樣的義無反顧,頭也不回。。。
“混蛋!”段隨立時瘋了,一緊手中鋼刀,悶頭就要搶上。
染干津不知何時繞到了段隨身後,悄無聲息探出兩條小樹幹般粗壯的胳膊,死死環住了段隨。被這洪荒巨人用千鈞之力抱住,再好的武藝也無得施展,段隨手中刀“噹啷”落地,臉面漲得通紅,兩隻腳吊在半空胡亂踢蹬,卻只踢到了虛無。。。
費連阿渾點了點頭,剩下的二三十個驍騎軍將士一擁而上,有人奮力拉開營門,有人拖拽起受傷的弟兄,有人幫着染干津擡起段隨的雙腿。。。他們的腳步踉蹌,卻又分外堅定,像一葉風雨飄搖中的小舟,蕩着,晃着,可就是不翻,不傾,沉默無言中,鑽入了無邊的夜色。。。
段隨使勁朝着那營門張望,他看到一個驍騎軍將士幽靈般撲過去,被長刀斬中的同時竟抓住了一隻馬蹄。。。“轟隆”聲中,馬上的雲騎軍戰士連人帶馬仆倒在地。。。
段隨看到,另一個驍騎軍將士無畏地從正面迎上一匹奔馬,當場被撞飛開去,血濺長空。。。
段隨看到,段隆虎吼連連,接連四騎從他身側衝過,每一騎都揮刀砍中了他,他頹然倒地。。。與此同時,四名騎士一個接着一個跌落馬下——誰也沒能躲過段隆玉石俱焚的霹靂刀練。。。
段隨看到,舍了命的驍騎軍弟兄們用生命築成一道牆,一道堅不可摧的牆。。。連皇甫勳的戰馬也被迫停了下來,兜兜轉轉,氣急敗壞,卻一時無法可想。。。
段隨看到,兩個驍騎軍將士拖着傷腿,強撐着來到營門前,齊聲叫喊着,在門內側重重關上了營門。。。
營門漸漸遠了,也漸漸小了,彷彿一道被合上的時空通道,隔絕了生死,也隔絕了希望。。。段隨分不清臉頰與嘴邊流淌着的是眼淚?是鼻涕?還是鮮血?黏糊糊,溼漉漉,難受極了。他哭得像個孩子,嘶聲力竭:“混蛋!你們這幫混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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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的夜色裡,火光接二連三亮起,初時星星點點,到後來四面八方都在閃曜。熊熊燃燒的火把下,“晉”、“龍驤將軍劉”等字樣的大旗隨風獵獵,張牙舞爪。
漫天遍地的火光圍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光暈。在光暈的正中央,有黑漆漆的一大片,那是沉睡中的廢城蕩陰。城牆的一道豁口前,段隨、費連阿渾、染干津以及二十來個驍騎軍將士縮成一團,竭力想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之中。
段隨笑了,笑得是那般悽慘:“道堅,不,劉牢之,你終究還是來了。。。”
火光閃耀,懾人心魂,費連阿渾的瞳孔縮了又縮,但他的聲音依舊沉穩:“進城!尋個堅實的宅子,或許。。。或許能撐到鄴城來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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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驤將軍”將旗之下,皇甫勳不知何時趕了過來,氣喘吁吁道:“劉將軍!營中驍騎軍反賊皆已授首,便只跑了段隨那一小撮人,叫將軍圍在蕩陰城裡。蕩陰城小且破,何不速速衝入城中,盡數斬殺餘賊,免生後患?”
劉牢之甚至沒有正眼看一下皇甫勳,鼻孔裡哼出一口氣:“怎麼?你就這麼急着取你家段都督首級?”聲音分外森冷,聽得皇甫勳打了個寒顫,喏喏不敢再言。
夜深,風冷,火熠,劉牢之眯起雙眼,怔怔望着黑暗中的蕩陰城,紫赤色的面龐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風勢漸大,嗚嗚作響,皇甫勳急得抓耳撓腮。便在這時,劉牢之斷斷續續的聲音響起:“三軍皆不得入城!嘿嘿,這麼香的魚餌,還怕釣不到鄴城那條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