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亭,地處建康城的南郊,臨大江而靠聚寶山,風景絕佳,建康城的士人與官員們常常在此宴飲、送別,流連忘返。
昔年晉室衣冠南渡之後,僑居南方的北人每逢天氣晴好的日子,便在新亭聚會,賞花飲酒。一次,大名士周顗看着滔滔大江,嘆息道:“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眼前的風景美是美了,可長江終究不是故都洛陽才能看見的黃河,景色再是相似,畢竟不是家園。此言一出,頓時惹得在座衆人感懷不已,想起故國沉淪,不由得紛紛落淚。
當此時,丞相王導勃然變色:“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意思是大夥兒應該振作精神,齊心協力輔佐王室恢復中原,而不要像亡國奴一般哭哭啼啼。這便是“新亭對泣”典故的由來。
今日天氣同樣晴好,只是偶有涼風襲來,提醒人們已然到了清秋時節。
五百鐵衛終於趕到了新亭,縱然他等精銳無匹,可到底是步兵,急行軍數十里到此,直累得氣喘吁吁。桓溫冷着臉,昂然跑在最前面,雖說他是騎馬而非步行,畢竟年紀大了,又有老病纏身,這時候只覺着全身痠痛難適,不過他身子挺的筆直,外人絲毫看不出他的疲態。
大江之畔,聚寶山下,新亭地面人聲鼎沸,大晉朝的文武百官差不多都到齊了,加上負責治安的百餘內衛,王坦之臨時拉來壯膽的上百家丁雜役,以及遠遠站着看熱鬧的無聊閒漢,倒也人數不菲。站在人羣最前面的,正是謝安與王坦之二人。
匆匆趕到的桓溫遙遙望去,眼前隱隱憧憧,不知有多少人馬在此聚集。桓溫吃了一驚,轉眼去看郗超時,後者也變了臉色,惶聲道:“莫非王謝探得明公行蹤,派了段隨的驍騎軍前來?”他兩個也是連遭打擊,這纔想的岔了,總以爲到了這般水火不容的田地,王謝大約已經豁了出去,再不濟也會拉上驍騎軍幫着鎮鎮場子。
桓溫面沉如水,只說了一句:“怕他怎的?”一抖馬繮,當先躍了出去,端的是霸氣側漏。五百鐵衛大步跟上,他等眼中只有大司馬的背影,前方縱然是刀山火海又如何?郗超嘆了口氣,縱馬隨行。
行不過半里,郗超突然叫了起來:“不對!前方並非驍騎軍!人數雖說不少,卻瞧不見一匹馬兒。。。阿也!是百官出城迎接明公來了!”說到這裡,郗超的聲音變得輕鬆起來,喜上眉梢。
這時候離得近了,桓溫也看清了前方情勢,更認出了站在最前頭的謝安與王坦之兩人,不由得冷哼一聲,心道:哼!原來建康這幫酸士還沒糊塗到頂,還記得這大晉是誰說了算,還曉得跑來新亭迎接老夫!
想到這裡,桓溫舒服了不少,臉上露出一絲不易爲人察覺的笑意來,轉念又在想:景興的格局還是小了,縱然前方真是驍騎軍擋路,老夫還能避走不成?那豈不是讓全天下笑話?
那邊廂郗超正要打馬加速,卻見桓溫突然扯住了胯下戰馬,大手揮處,五百鐵衛忽拉拉一齊停了下來,如鬆挺立!
郗超一愣:“明公。。。”
桓溫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既然他等還知道要來迎接老夫,如今見了老夫,他等不乖乖過來,難不成還要老夫自己湊上去?”轉頭對一名鐵衛將領說道:“豎旗!立帳!”
“領命!”那將領令旗揮動,鐵衛們變戲法似的從陣中搬出帷幕、支柱、綁繩等物事來,敲敲打打之中,一頂龐大的軍帳很快便從無到有,矗立於曠野之中,再往前數丈,桓溫的將旗也豎了起來,獵獵迎風!
新亭的百官自然也看到了桓溫一行,正尋思着待會大司馬到了自己該如何表現,卻驚愕地發現遠處桓溫一行停了步,居然在原地幹起了“泥瓦匠”的活來。大夥兒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待桓溫那邊大帳也搭好了,將旗也豎正了,不知是哪個機靈人物又或者本就是個桓黨人士,大約是猜到了桓溫的心意,突然間怪叫一聲跳了出來,不管不顧他人訝異的神色,邁開步子便向桓溫那邊疾奔了過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人都領悟過來,撒開腿丫子就跑,只怕落在了別人後頭。平日裡儒雅端正的百官個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裡還嘶聲力竭的喊着“恭迎大司馬還朝!”全然尋不着半分斯文模樣!
謝安與王坦之只看見道道身影從身後竄到了身前,縱然都穿着寬袍大袖,卻個個奔跑如飛,彷彿一隻只空曠原野裡猛然竄出的兔子!
王坦之不由自主向前跨了一步,擡眼看到身邊安立如山的謝安,他的嘴角抽了一下,正想收回那隻腳,肩膀上給拍了一下,耳畔傳來謝安和緩的聲音:“走罷!拜見大司馬去!”王坦之鬆了口氣,正正衣冠,擡腿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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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出迎的皇室代表、本來排在最前面的謝安與王坦之兩人“不經意間”落在了最後面,奮勇爭先的百官則一口氣跑到桓溫大帳之前,這次無需別人帶頭,撲通聲中,一個個跪倒在地。這架勢,哪裡是在迎接一位高官?分明就是皇帝的待遇。
桓溫看着眼前黑壓壓跪了一地的百官,心中越發得意,面色稍霽,緩緩從大帳中走了出來。他這次來了個別出心裁,要按照百官的品秩,從低到高依次接見。於是匍匐在地的百官一個接一個的爬起來,上前拜見一番,繼而識相的遠遠退開。
最先接見的那些低級官員還算鎮定,畢竟桓溫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得,又怎會對他等如何?不過三言兩語打發了事。越到後面就不對了,朝中的這些高官,桓溫可都是記在腦海裡的,但凡碰到桓黨人士,他便親切地握手相慰;若是無甚厲害關係的,桓大司馬便閒話幾句家常;至於那些反桓的,則無一不要面對桓大司馬恐怖的氣場,那無形的壓力之大,直推得他等個個兩股戰戰,東倒西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到最後所剩之人已經不多,個個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達貴,這時候桓溫開了口:“皆入大帳敘話!”轉身走入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