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建康城裡暗流涌動,人心惶惶,皆因大司馬桓溫去了高平陵一趟,大約是那日風大了些罷,竟不慎染了風寒,回來後一病不起,再也不曾上朝輔政。
大司馬府裡,桓溫的狀況一塌糊塗,頭痛、鼻塞、流涕、多嚏、咽癢、咳嗽、惡風。。。最厲害的還屬腿上傳來的陣陣劇痛,叫他幾乎無法入眠。從高平陵回來有幾天時間了,這等情況若是換了以往,桓溫多半已經啓程回去姑孰,那地方山明水秀,讓他心安,對養病大有助益。
可桓溫不甘心啊!這次來建康,已經吃了啞巴虧,更捏着鼻子認了“輔政”這個名號,正要緩緩佈局,一一掃清障礙,尋機再行大事,不料竟被司馬昱那個死鬼嚇成了這般慘樣。這會兒桓溫也想過來了,覺着自己多半是精神恍惚以至幻聽幻視,這世上可沒什麼魑魅魍魎,於是強忍着身上諸般不適,兀自堅持在建康留守,指望病情早日好轉。
可惜事不遂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邊的秦國不知發了什麼失心瘋,突然之間從四面八方向晉國發起了攻擊,其範圍之廣,聲勢之大,彷彿便要一舉攻滅晉國!桓溫氣得七竅昇天:氐秦果然是不講道義的胡夷,竟然伐人國喪!
原來前番庾、武作亂京口,曾向秦國求援,不意苻融將王猛的囑託忘了個一乾二淨,以致晉國內亂很快平滅,白白浪費了一個耗損晉國國力的大好機會。苻融悔之不及,大爲羞憤,其後便相當注重對晉國情報的收集。
此番得知司馬昱突然駕崩,新君甫立之下,桓溫與王謝水火相爭,又有妖人盧悚乘着雙方爭鬥居然攻入了建康宮裡頭,苻融哪裡還敢怠慢?當即頒下將令,雖不曾糾集主力與晉國大肆火併,卻也大張旗鼓,命治下關東六州各邊軍四下出擊,大行騷擾擄掠之事。一時間快馬急報如雪片而來,邊境郡郡告急,縣縣都報稱有秦軍進犯!
苻融存心搗亂,這聲勢便鬧得大發了些。桓溫摸不清狀況,不由得驚怒交加,又急又氣之下,引動病體,夜間竟連連吐血。郗超等人慌了手腳,又怕建康城裡的對手藉機發難,當下力勸桓溫回姑孰養病。
桓溫也實在耐不住病痛折磨了,只覺着這建康城陰風陣陣,再待下去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何況如今國家邊患大起,也需要他回去坐鎮姑孰,以便調兵遣將。於是鑽入鋪滿褥衾、密不透風的馬車,即日啓程趕回姑孰。
回到姑孰,桓溫嚴令各邊郡加強守備,然後自姑孰、荊襄派出西府精銳四處馳援,段隨的驍騎軍也收到了軍令,命他等協助彭城太守、龍驤將軍戴逯抗擊秦軍。種種安排完畢,桓溫隱入他那間黑不透光的小屋子,專心養病。
不得不說,桓溫雖說專權,又有篡位之心,可人品並不低下,國家危亡之際,他還是分得清輕重,能以抵禦外侮爲先。
桓溫終於離開建康,返回了姑孰。王謝等人彈冠相慶,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次驚心動魄的“交鋒”裡頭,雖說最後段隨與驍騎軍給趕走了,建康內外復又落入毛安之的控握之中,可王謝終究扶保了新君上位,維持住了晉室社稷,總體而言,可謂大獲全勝。眼看桓溫的病勢一日重似一日,王謝對自己的“拖字訣”也越發信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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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建康前一日,段隨跑了一趟烏衣巷去向謝安告別。這時候大夥兒算是攤了牌啦,段隨也不再顧忌桓黨的耳目,大剌剌上門做客。
謝安一聽是段隨來訪,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好便急急跑出門去,親自相迎,引入府內偏廳,自有好茶伺候。謝玄聽說段隨來了,也跑來作陪。
對於段隨的種種表現,謝安那是不吝讚美之詞,誇他“世之忠臣良將也!”又勸他不要灰心,便是到了彭城也可大有作爲。
謝安道:“彭城太守戴逯與我有舊,亦是忠心王室之輩。從石到了彭城,不妨與他多相結納,站穩腳跟。但使驍騎軍無恙,桓溫當無法對你不利。”說着便手書一封,請戴逯對段隨及驍騎軍多加照顧。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段隨接過書信,連聲稱謝。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安石公!我走後,這建康城便只剩毛安之一個說了算啦,卻不知安石公如何處之?”
謝安苦笑一聲:“隨遇而安罷了!”
段隨道:“毛安之所部,五千禁軍而已。建康京畿之地,守備豈能如此空虛?又有庾武、盧悚事爲前鑑,安石公何不以此爲由,奏請陛下,調集四方忠勇之士入衛?但有強兵在手,桓溫能奈安石公何?”段隨這是典型的受到了後世“槍桿子裡出政權”思想的薰陶。
謝安搖了搖頭,一旁的謝玄則啞然失笑,說道:“從石此言差矣。”當下娓娓道來,說了一番道理出來。
其一,桓溫這次已然吃了大虧,如今雙方好不容易偃旗息鼓,若是貿然召兵入京,多半就要觸及到桓溫的底線。還是那句老話,桓氏勢大,只要桓溫撕開臉皮蠻幹,王謝其實並無多大機會。
其二,“槍桿子裡出政權”,這話百分之百沒錯,問題是,槍桿子到底在哪裡呢?方今晉國的土地之上,桓溫內鎮姑孰,控握建康,又以西府重兵屯守淮上;桓豁鎮荊襄;桓衝鎮江州;樑、益之地本是桓溫攻滅成漢得來,自來就是桓氏的勢力範圍。數遍全國,桓氏尚未染指的不過兩處,一是吳越之地,二就是江淮之間的江北大地。
吳越之地倒是在忠心晉室的郗愔(即郗超之父)手裡,可此人醉心黃老,實在沒什麼大本事、大志向。他治下那點兵馬光是用來彈壓東南蠻夷都嫌吃力,休再指望他分兵來建康了。想必就是叫他來,他也沒膽子正面衝撞桓溫。
江淮那邊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自晉室南渡以來,大量中原人士向南遷徙,世家大族多半跑到江左定居,庶人平民則多有滯留江淮之間,漸漸發展出各自爲政的流民武裝起來,成爲南北之間的緩衝。故而這一區域無論是桓氏,還是其他大族,甚至朝廷,其實都沒有太大的控制力,反而是掌握在大大小小的流民帥手裡,根本無從調遣。至於如彭城這等邊郡,郡兵防備秦軍已然力不從心,誰敢輕言調兵?
段隨聽完,哈哈一笑道:“我固知形勢使然,此事大爲不易。然而段隨思之,今日不爲,明日不爲,何時才能爲之?若無強軍在手,我等縱然拖到桓溫病死,還有桓熙,桓濟,乃至桓三桓四,總不能坐以待斃?”
謝玄悚然一驚,脫口道:“從石言之有理。”謝安也點點頭,看了段隨一眼,說道:“如此說來,從石心中早有計較?”
“正有一言,請安石公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