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油大燭搖曳着雪白的光亮,反倒映襯得廳外的夜色愈加昏沉,秦國兗州刺史、廣武將軍彭超看着下首暴跳如雷的牙門將軍都顏,還有身邊那臉色古怪的監軍事、後將軍俱難,只覺得一陣陣頭痛。
自統軍校尉都旻以下,一千盧水胡精騎在晉國境內全軍覆沒,竟無一人生還,這對盧水胡一族乃至彭超本人都是不小的打擊;從東邊朐縣趕回來的都顏聽聞自家兄弟落了個身首兩處,頓如五雷轟頂,居然不管不顧連夜衝進了刺史府中,吵着鬧着就要即刻出兵報仇;俱難這廝也顛顛跑了過來,說是聽聞軍情緊急特來相商,想必此刻他心中早已樂開了花,這是專程趕來看彭超笑話的。
靜寂的夜裡,都顏的大嗓門顯得尤其驚人,追着彭超吵個不停。彭超有些氣惱,這渾廝未免也太過無禮!只是想到都顏到底跟隨自己南征北戰多年、功勞赫赫,如今又逢喪弟之痛,便懶得與他計較,何況大夥兒都是盧水胡族人,總不便在俱難這討厭的外人面前演一出“兄弟鬩牆”罷?
彭超強壓着胸中的怒氣與陣陣頭痛,溫言寬慰都顏,不料這廝大是不識好歹,一心只求彭超發兵。就聽他大聲嚷嚷道:“使君!不是我都顏只顧報私仇,也非是我在這裡胡言亂語,此仇不報,族中兄弟們心中的怨氣難平啊!”
屢勸不聽,彭超也自惱了,怒喝道:“折了這許多兄弟,你道我心中便好過麼?我何嘗不想拿晉軍的腦袋來祭奠死去的族人?可你也不想想,陽平公的軍令在此,不得與晉軍起了正面衝突。你叫我如何敢冒然出動大軍?”
都顏兀自不服,嘟囔道:“總也不能就這麼算了!我明日便帶人再入晉國境內,他晉國殺了我一千弟兄,我便要砍一千顆。。。不!兩千顆晉人頭顱回來!”
彭超一皺眉頭,正要說話,卻聽俱難厲聲道:“吃了這麼大的虧還沒長記性麼?正是你等肆意妄爲,才惹得晉軍此番設伏獲勝。你再這般冒進,若是吃了更大的虧,如何向陽平公交待?”
都顏漲紅了臉,恨恨看着俱難,只是礙着俱難位置高了他太多,不敢回嘴。
彭超白了俱難一眼,心想:這廝就沒安着好心,果然是來看自己笑話的。哼!我的手下,還輪不到你俱難跑來指責!當下壓低了嗓音,對都顏說道:“都校尉一心爲國,如今爲國捐軀,我也心痛不已。只是我聽說都校尉乃是折在晉國高密內史毛藻之手上,這廝遠在淮陰,暫時卻是無法抓到他雪恨了!然則都將軍你儘管放心,來日天王進取江東之時,我彭超對長生天發誓,必報此仇!
話音剛落,俱難在旁陰惻惻地說道:“休說那毛藻之躲在幾百裡外的淮陰,就算他身在左近,譬如彭城、蘭陵(都是晉國的邊郡),難道彭刺史便敢前去尋仇?”他故意說話去激彭超,這是有心讓彭超更加難堪。
彭超本不是個毛躁之人,可他一看到俱難那似笑非笑的臉色便覺得心裡煩躁得緊,這下俱難又指鼻子瞪眼把自己逼到了“牆角”,心中陡然火起,叫道:“我盧水胡個個都是血性漢子,若是那毛藻之敢來彭城,抑或蘭陵,我拼着受陽平公懲處,也要走一遭爲都校尉報仇!”
俱難一怔,倒是沒想到彭超竟然這般講話,一時悻悻說不出話來。雖說誰都知道毛藻之不可能跑來前線,彭超不免有說大話的嫌疑,可他終究贏了氣勢,壓住了俱難。
便在這時,都顏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我已然打聽好了,毛藻之不過頂了個虛名罷了,這次弟兄們其實是折在那段隨的驍騎軍手上!而驍騎軍不日就要到達彭城,長駐與此!”
都顏這話一出口,彭超的臉上立刻變得鐵青一片,俱難先是一愣,隨即猛然咳嗽出聲,差點大聲笑了出來,心道:“彭超攤上這麼個活寶屬下,多半上輩子作孽不少!”
都顏算不得渾人,哪裡不曉得這話一出口,實際上是把老上司彭超架到了火上烤,只是他與都旻兄弟情深,這時候滿腦子就是想要報仇,腦子一熱之下,便把話說了出來。
俱難搖頭晃腦,一臉戲虐地看着彭超,且瞧他如何收場。
彭超氣得渾身發抖,站在那裡良久說不出話來,直過了好半晌,他眼珠子一轉,呼地吐出一口濁氣來,朗聲道:“既然如此,某家少不得要去趟彭城,會一會這位段隨。哦對了,我大軍往南之時,還望監軍事大人在後方緊守城池,莫要讓晉人鑽了空子!”說着朝都顏使了個眼色。
都顏這會兒倒是機靈,趕忙接口道:“正是正是!監軍事大人所部還是莫要出動,留在後方爲好。想當初大人正是被那段隨的驍騎軍所敗,若是這番再次碰到,說不得軍心動搖之下,不但難以取勝,反而還要不利友軍的發揮!大人放心,我等定然砍了那段隨的頭顱回來,送給大人爲禮!”
兩人一唱一和,揪着俱難當年桃山慘敗的往事大說了一通,頓時把本來氣定神閒的俱難弄了個灰頭土臉。廳中還有不少將領,分屬彭超俱難兩派,這時候彭超一系的將領便一起放聲大笑起來,俱難系的將領則個個面紅耳赤,大感恥辱。
俱難實在掛不住臉,血氣上涌之下,大吼道:“彭刺史說什麼話!既是爲都校尉報仇,某家怎能置身事外?何況某家早就想找那段隨算賬了,他既然敢來彭城,某家焉能不同往一行?”
彭超雙目炯炯,盯着俱難不放。過得半刻,他突然拱手對俱難道:“俱將軍高義!但使我等同心協力,區區彭城又算得了什麼?”
“嘿嘿!”俱難乾笑了兩聲,拱手回禮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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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回到自己府邸的俱難並未入睡,他靜靜站在一座偏廳之內,微閉着雙目,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事。
片刻之後,一個黑影閃身入了偏廳。俱難猛地睜開了雙眼,開聲道:“長安那邊還沒有消息回來?”
那道黑影答道:“長安路途遙遠,又不能在驛站換馬。。。算算時日,總還要幾天功夫。”
俱難重重嘆了口氣,說聲:“知道了。你且好生盯着此事,一有消息便送來我處!”言罷擺擺手將來人揮退。
秋夜的涼風從大開的廳門刮入,吹在身上叫人冷得直起哆嗦,俱難摩挲着雙手,嘴裡唸唸有詞:“同心協力。。。嘿嘿,你一個粗鄙不堪的盧水雜胡,只知道砍砍殺殺的四品將軍,有什麼資格叫我跟你同心協力?”